顾了之 作品

第99章 主角前世·上

 前世·上

 兴武十三年冬, 冷宫。

 荒僻的宫室门扇紧闭,除去通风的孔洞,四面窗子皆被木板钉死, 即便是一天当中日头最盛的时刻,也只有几缕缥缈的光束从木板间的缝隙漏进来, 照见殿顶飞舞的尘芥。

 一室清寂里, 快烧尽的炭火发出微弱的残喘,惊蛰趴在榻沿,被噼啪一声惊醒, 猛然睁眼才惊觉自己不小心睡了过去,立马抬头往榻上看去。

 榻上人乌发披散,面色苍白, 不安地蹙着眉头, 昏睡中不知又梦见了什么, 垂在身侧的手牢牢攥紧成拳,用力到浑身打颤。

 惊蛰慌忙将姜稚衣掐进掌心的五指掰开,看见她掌心紫红色的月牙印, 匆匆起身去屉柜取药膏。

 旋开瓷瓶的盖子, 却发现药膏已然见底, 往外唤人,唤了好几声, 回应她的只有窗外乌鸦粗粝的呀呀叫响。

 一个已然无用的人质, 连看守的人也不再在意。

 谁还记得此刻躺在这废弃冷宫,无人问津的姑娘, 曾是长安城中最最骄纵恣意, 比天家公主还得圣宠的千金贵女。

 从珠围翠绕, 众星拱月到跌入尘泥, 不过两年。

 惊蛰抬眼望着这座凄暗的囚笼,拖着步子走回床榻,用指腹刮起残余在瓷壁的药膏,轻轻涂抹在姜稚衣掌心,看着那一道道狰狞的伤印,看着脚边烧尽的炭火,无声落下泪来。

 这一切的开端,始于两年前的永恩侯府。

 那年冬天,夫人为了拿郡主给大公子冲喜,趁侯爷南下修渠,对郡主暗施巫蛊之术,利用安插在郡主身边的婢女,在一场权贵云集的宴会上使了下作手段,将郡主送进了大公子的院子。

 她察觉不对赶去,拼死护下郡主清白,却挡不住这桩丑闻被传扬开去,令郡主陷入了无尽的流言蜚语。

 满城风雨里,郡主夜夜噩梦,恶心得一日也无法在侯府待下去。

 侯爷不在,圣上出面严惩了夫人与大公子,将郡主接入宫中,让她住进那座这些年一直为她留着的寝殿。

 郡主从来都知道,圣上给予功臣之后这般荣宠,是因当年初初登基,需要巩固皇位笼络人心,可失去的已经太多,若还去追究拥有的东西纯不纯粹,岂不太可怜了吗?郡主不愿多想那些,像过去许多年一样接受了这份圣宠。

 此后两月,郡主幽居深宫,足步未出,虽是躲清静来的,衣食住行依然万般金贵,又得宝嘉公主三不五时入宫作伴,日子过得尚算惬意。

 当时的郡主也是真心感恩圣上给的这处避风港。

 天子威压之下,流言渐渐平息,郡主的噩梦也渐渐消散。

 临近年关,夫人娘家康乐伯府出了一桩惊天动地的贪污军饷案,钟家上下锒铛入狱,钟氏依仗娘家的美梦彻底破碎。

 郡主终于有了拍手叫好的心情,问是谁做了这等好事揭发的钟家?

 她替郡主去查探了一番,听说是宣德侯府卓氏状告,但宫里还流传着另一种说法,说河东节度使范氏曾在圣上跟前暗指,此事是沈少将军幕后操纵。

 “沈元策?”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郡主很是惊讶。

 毕竟倘若让郡主猜上一猜,恐怕等郡主将满朝文武都猜个遍,也不会出现沈元策这个名字。

 郡主也是那时才知,那个少时为了一只蛐蛐跟她跳脚作对的纨绔公子历经三年战事,已与从前大不一样,如今的沈元策身负少年战神之名,两月前凯旋那日,长安街头万人空巷,漫天花枝雨,连三年一度的状元游街也不及当时盛景。

 郡主冬日畏寒,鲜少出门,又刚好在沈少将军凯旋之际出了事,这两月一直不曾同他打过照面,听到这里还觉不可思议,问她真的假的?

 她便将从外头打听来的事悉数与郡主讲了,从沈少将军在河西打下的战绩,说到沈少将军现下在天崇书院的风头无两。

 郡主依然将信将疑。

 侯爷因差事没能赶上除夕回京,除夕那天,宝嘉公主来宫里陪郡主过年,颇有闲情地对郡主说,该不是沈元策自觉当年太恶劣对不住你,扳倒了钟家给你赔罪吧?

 郡主说得了吧,先不说他沈元策有没有那个本事,就算有,也没这良心。

 宝嘉公主不嫌事儿大,回头便去向沈少将军求证,问他可是为郡主出的头,谁知沈少将军却说:“三年不见,郡主自作多情的本事倒是渐长。”

 郡主听说后气得七窍生烟,气沈少将军恶劣不减当年,也气宝嘉公主自作主张:“谁说他不一样了?这不还是死性不改吗?”

 宝嘉公主哄着郡主道了许久的歉,说谁想到沈元策在外瞧着人模人样,对郡主还是那个死样,往后再不搭理他。

 不过眼看郡主有了与人置气的心情,想来大公子留下的阴霾总算过去了。

 正月初二那日,圣上宴请各邦来使,郡主也与一众皇子公主一同出席了那场盛大的宫宴。

 宫宴进行到一半,西逻王后病危的消息从西面八百里加急传来。像一石激起千层浪,西逻使团当即匆匆离京,宫里人心浮动起来,众人各打起各的算盘。

 宫宴结束后,圣上也急召沈少将军入宫商议对此事的看法。

 郡主便是那日在宫里与阔别三年的沈少将军见上了第一面。

 擦肩而过一眼,郡主气着沈少将军那句自作多情,沈少将军似乎也懒得与郡主多生口舌是非,谁都没有与谁搭腔。

 纵然那时朝堂风云变幻,却都与郡主无关,对郡主而言,那只是万千日子里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那日过后,沈少将军启程回河西,侯爷回到长安与郡主团聚,一封休书逐夫人出了侯府,钟家满门男丁被判流放,在流放途中失踪。

 郡主讨厌的人都不在长安了,只除了大公子身为侯爷嫡子,仍留在侯府。郡主不愿侯爷在儿子与自己之间为难选择,借口说宫里住着更舒坦,不打算回侯府去。

 她便陪着郡主继续留在宫中,直到二月里惊闻侯爷感染风寒,突发肺病。她们这才知晓此前侯爷没赶上回京过年,并非因差事耽误,而是下渠时被巨石意外砸伤,落下了病根。

 郡主急急忙忙回了侯府,顾不得对大公子的憎恨,从那日起天天在侯爷病榻前侍疾。

 可好一阵子过去,请遍了全长安的名医,却始终不见侯爷好转。

 宝嘉公主说也许有一个人可以救侯爷,写了一封信去河西。

 原来沈少将军麾下有一名叫李答风的军医是宝嘉公主的旧识,拥有一双回春妙手。

 经由李军医回信中药方的调理,侯爷的病情终于稳定下来。

 郡主准备送些谢礼去河西,想到李军医人在姑臧玄策大营,万一沈少将军听说后小心眼儿,不让麾下帮她,便给沈少将军也硬是送了一份,好堵住他的嘴。

 侯爷的身子日渐好转,郡主也在这个契机下搬回了侯府,一切仿佛回到了从前。

 直到那天,西逻王后过世百日之后,一个噩耗再次打碎了郡主好不容易修复好的人生——

 西逻向大烨上书请求再续联姻,求娶的人,竟是郡主。

 她们后知后觉想起,正月初二那日郡主出席宫宴之时,西逻使臣正坐在郡主对面,曾问起宫婢“这是哪位公主”。

 贪色的西逻老王或许是这样知道了郡主的存在。

 可当年德清公主前往西逻和亲是因大烨积弱,不得不以此维系边关稳定,如今的大烨自有一战之力,圣上在位多年也一直尚武,怎会答应和亲呢?

 再说郡主之前出事的时候,圣上还对郡主说:“我天家的闺女用得着为几句流言便委身下嫁这等小人?不必在意外头说什么,皇伯伯往后自会给你指最好的亲事。”

 圣上不可能将郡主送去西逻,起先她们都是这么想的。

 几日后,圣上却召郡主入宫,万般头疼地说,河西是沟通中原和西域的咽喉,也是大烨抵御外敌的屏障,千百年来素是兵家必争之地,与北羯的仗打了三年才歇,若与西逻再来上一个三年,河西如何支撑得住?大烨如何支撑得住?

 郡主从宫里失魂落魄地回来,明白了圣上真正的用心。

 河西、河东和朝廷本是一个稳固的三角,现下河东范氏势大,恐已生不臣之心,又有二皇子这位外甥在京策应,天子必须依靠河西这柄剑去掣肘河东。

 而一旦河西与西逻开战,便将无暇他顾,很可能令河东趁虚而入。

 天子不能冒这样的风险,所以要牺牲郡主去成全西面的和平。

 半年前,天子张开他的羽翼,为郡主遮风挡雨。半年后,天子亲手将郡主推进了狂风暴雨里。

 一夜之间,从前借以拉拢人心的功臣遗孤成了弃子。

 一个尚未遇见心悦之人,也不曾认真想过要嫁的人是什么模样的小姑娘要为了政局接受这样残忍的命运。

 原来在郡主以为再寻常不过的那天,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命运的齿轮早就悄然转动起来。

 侯爷痛心到咳疾再犯,拖着病体去求见圣上,宝嘉公主与圣上大吵一架,幼年与郡主交好的四皇子也恳请圣上三思。

 可惜谁都没能阻止圣意已决。

 郡主捧着册封的圣旨枯坐一夜,除了认命别无他选,却还要安慰侯爷,不到真正嫁进西逻,一切都还有转机。

 螳臂当车,还能有什么转机?在大局面前,郡主知道自己总是被抛弃的那一个,习惯了,连恨都变得平静。

 等待婚服以及和亲仪仗筹备的日子里,郡主不哭不闹,只是整日整日抱膝坐在床榻上。

 她劝郡主不要就这么认命,如果圣上的顾虑在河西,沈少将军会不会能够改变局面?

 “沈元策怎么可能帮我?再说我不和亲,他不就要打仗了吗?”当时的郡主根本没去设想这个可能。

 “那周寺卿呢,奴婢打听来了,护送您去和亲的使臣是鸿胪寺卿周正安,周寺卿也很惋惜大烨秣马厉兵十年,却还要走和亲这一步,咱们有没有可能拉拢他?”她继续劝郡主。

 如果能得周寺卿相助,或许有个办法可以试试,郡主喃喃着说。

 虽然机会渺茫,好歹有了个死马当活马医的法子,她陪着郡主打起精神来,辗转弄到一张假死的药方,准备起金蝉脱壳的计划。

 临行前,郡主骗侯爷这药方不伤身,不必担心,在使团的护送下踏上了西行的路。

 那是大烨十载难逢的一个热夏,烈日炎炎里,和亲队伍每日行不足二十里,郡主吃着暑热的苦头,但也拥有了更多时间和机会收买人心。

 一路艰难行路,郡主待下温和,从无一句抱怨,时常将自己的藏冰分给队伍里中了暑气的仆婢侍从,渐渐地,大家对传闻中娇生惯养的郡主有了改观,照顾郡主也更上心。

 但最关键的人物是周寺卿,她们想尝试潜移默化地动摇周正安,待之后时机成熟,再与他谈判。

 快出京畿地带的某天,和亲队伍扎营在野,恰好有饺饵为食,郡主决定用一出苦肉计,让她装作疏忽,放任饺饵送进大帐。

 郡主因幼年吃饺饵时听闻母亲自尽的噩耗,这些年别说吃饺饵,连看到饺饵都会窒息。面对送到眼前的饺饵,郡主浑身直冒冷汗,作呕不止,吓得周寺卿慌忙请医。

 她便装作伺候不利的样子迟迟赶到,顺理成章地对周寺卿和医士说起这饺饵背后的往事。

 周寺卿自己也是有子女的人,看见光鲜在外的郡主背地如此苦楚,叹息着下令往后队伍里再不可出现饺饵。

 那之后,郡主时而示一示弱,其实所示的弱也都是实情,只除了一件事。

 有次郡主因暑热晕厥,周寺卿慨叹说,若公主早些成婚,也不至于有这一遭了。

 她听周寺卿这意思像在遗憾郡主早年挑剔,如今才落到这步田地,想着火候还是不够,便添添油加加醋,顺势扯谎说郡主原本有一段定好的姻缘,都是被钟氏所害,遭受流言非议才告吹了。

 周寺卿惊问怎么没听说过这事?

 她圆谎说起先侯爷瞧不上人家,郡主只能与对方暗中来往,所以长安城里谁都不知道。

 假话掺着真话说,周寺卿果然信了。她再接再厉地加以渲染,周寺卿看待郡主的目光一日比一日怜悯。

 但这点怜悯之情还不足以拉拢一名钦差使臣,郡主琢磨着铺垫起下一步计划。

 却没想到这个时候意外发生了。

 六月末,二皇子和河东范氏利用南面三州旱灾趁势起兵谋反,阻断了和亲的路。

 叛军来得太过突然,一路发兵直取长安,一路主攻关内去拦截河西援军,他们所在的地方暂时没有遭遇战火,但兵荒马乱里和亲队伍不得不滞留原地。

 周寺卿带着使团避进京畿附近的一座城中,等待朝廷联合河西平反。

 他们在那里度过了提心吊胆的一个月,听说河东起兵之后,玄策军从河西出发驰援,急行一千多里,抵达杏州遇到了阻力。

 杏州治所杏阳城出了叛徒,本该易守难攻的一座城池被叛军轻易攻破,成为了叛军抵御玄策军的堡垒。

 玄策军千里驰援,再能打也已是疲兵,在那里不可避免地消耗了大量的时间,牺牲了大量的兵马,所幸最终拿下杏阳。

 过了这个关卡,玄策军终能长驱而入,一路所向披靡,收复关内,换叛军落荒而逃。

 眼看叛乱将要平息,一个坏消息传来——范氏撤出京畿的方向,正要经过和亲使团所在的城池。

 周寺卿预感不妙,怀疑范氏走投无路之下身无筹码,可能拿和亲公主当人质,连忙让郡主乔装改扮,躲进城中百姓家里。

 很快,周寺卿的预感成了真,叛军当夜便杀入城中,挨家挨户搜寻过来。

 她保护着郡主死藏不出,奈何叛军丧尽天良,放话若不交出公主,便要屠杀城中百姓。

 她们主仆隐匿在黑暗里,看着外面叛军举着火把踏踏来去,当叛军向一个稚龄孩童举起屠刀,倒数到一的那刹,郡主挣开她的手,颤抖着冲了出去。

 “我就说宁国公的女儿岂会置黎民百姓的性命于不顾,真可惜,公主身上流的血太过良善,范伯伯今日便给你上一课——良善之人软肋太多,所以好人永远不会有好报。”范氏坐在高头大马上,笑着看向自投罗网的郡主。

 话音刚落,电光石火一刹,一支重箭自黑夜里破空而来,一箭射穿了范氏的胸膛。

 四下叛军惊愕得连绑郡主都忘了,范氏缓缓低头看向胸前的箭矢,难以置信地摔落下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