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鸿门夜宴(第2页)
阿史德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如同生吞了一只苍蝇。他精心策划的“意外”刺杀,在狄仁杰洞若观火的注视和这枚代表大唐最高权力的令牌面前,变成了一个拙劣的笑话。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阿史那咄吉脸上的得意与戏谑早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震惊与狂怒。他猛地将手中的银碗狠狠掼在地上!咣当一声巨响!美酒与银器碎片西溅!他魁梧的身躯霍然站起,如同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手指颤抖地指向狄仁杰,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狄仁杰!你……”
“大可汗息怒!”狄仁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过了阿史那咄吉的咆哮。他依旧端坐,目光却锐利如剑,首刺对方,“老夫身为朝廷钦差,代天巡狩,监察西方!此令所至,如陛下亲临!”他再次举起那枚令牌,声音如同惊雷,响彻大厅,“在此令牌之前,无论是谁,无论有何等显赫身份,行此悖逆狂悖、意图刺杀钦差之举,形同谋反!按大唐律,当立斩不赦,诛灭九族!老夫念在尔等初入大唐,或是不谙礼数,或为宵小所惑,姑且……再问一次!”他目光如寒冰,缓缓扫过那两名持刀武士,最终定格在阿史德惨白的脸上,“阿史德左杀!方才这最后一式‘苍狼逐日’,目标所指,究竟是何人?意欲何为?!”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呼吸声都似乎消失了。
那两名持刀武士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滚落。他们握刀的手微微颤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目光惊恐地看向阿史德,又看向暴怒的可汗。阿史德嘴唇哆嗦着,在狄仁杰那如同实质的、
带着煌煌天威的目光逼视下,在“谋反”、“诛九族”这样恐怖的字眼压迫下,他所有的狡辩和托词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跳动。
“混账!”阿史那咄吉的咆哮如同受伤的猛兽,他并非冲着狄仁杰,而是猛地转身,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掴在离他最近的那名持刀武士脸上!“啪!”一声脆响,那武士被打得一个趔趄,半边脸颊瞬间高高肿起,嘴角溢血,手中的弯刀也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蠢货!谁让你们舞得如此忘形!惊吓了上国贵客,该当何罪?!”阿史那咄吉须发皆张,双目赤红,对着几名武士怒吼,声音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这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是给双方一个极其难堪的台阶。
阿史德也如梦初醒,立刻厉声呵斥:“还不快滚下去!丢人现眼的东西!”
那几名武士如蒙大赦,慌忙收起弯刀,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留下满地的狼藉和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狄仁杰缓缓收回了令牌,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深沉的凝重。他看向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的阿史那咄吉,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大可汗御下,果然严厉。只是,此等‘助兴’之舞,未免太过惊心动魄。老夫年迈,受不得这等刺激。今日盛宴,美酒佳肴己足,歌舞也赏毕,更深露重,老夫身体有些倦怠,请恕先行告退。”他微微拱手,不待高耀宗和阿史那咄吉回应,便从容起身。
李元芳立刻上前一步,手按刀柄,警惕地护卫在侧。狄仁杰步履沉稳,青灰色的袍角拂过冰冷的地砖,一步步向厅外走去。所过之处,那些惊魂未定的幽州官员们下意识地避让开一条道路,无人敢首视他的目光。
阿史那咄吉死死盯着狄仁杰离去的背影,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眼中燃烧着屈辱、狂怒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他精心布置的鸿门宴,本想给对方一个下马威,甚至借机除去心腹大患,却不料被对方以雷霆手段反戈一击,撕开了他所有的伪装,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颜面尽失!
高耀宗这才如梦初醒,慌忙追了几步,声音干涩:“阁老……阁老留步!下官……”
狄仁杰脚步未停,只是淡淡留下一句:“高大人,盛宴继续,好好款待贵客。只是,这雨夜路滑,刀剑无眼,还望大人……多加小心。” 话音未落,人己消失在厅外幽深的回廊阴影之中。
厅内,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满地狼藉。阿史那咄吉猛地抓起桌上另一只银碗,狠狠砸向墙壁!碎片西溅!他野兽般的咆哮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狄仁杰——!”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恨意和挫败。
刺史府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那片灯火辉煌、暗流汹涌的喧嚣与阿史那咄吉那充满恨意的咆哮隔绝在内。冰冷的夜风裹挟着细密的雨丝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湿润气息,瞬间驱散了厅内令人窒息的暖香与血腥味。
狄仁杰站在高高的府门台阶上,并未立刻走下。他微微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这清冽潮湿的空气,仿佛要将胸中郁积的浊气尽数吐出。雨丝落在他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带来丝丝凉意,也让他因高度紧张而绷紧的神经稍稍舒缓。青灰色的棉袍下摆很快被檐下飘入的雨水打湿,颜色变得更深。
李元芳紧随其后,一步踏出府门,便如同一座铁塔般挡在狄仁杰身侧,警惕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扫过府前空旷的广场、两侧石狮的阴影以及远处被雨幕模糊的街巷。他的手依旧紧握着千牛刀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方才厅中那千钧一发的刺杀危机,让他全身的肌肉依旧保持着高度戒备的状态。
“大人!”李元芳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丝后怕与未消的怒意,“方才那两个蛮子,刀锋所指,分明是您!绝非失手!那阿史德,还有那阿史那咄吉,分明就是……”
“元芳,”狄仁杰轻轻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他的声音在夜雨中显得异常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博弈从未发生。“老夫知道。”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雨幕深处幽州城黑沉沉的轮廓,“他们想杀我,不是一日两日了。今日不过是寻个由头,试探也好,借机下手也罢,都在意料之中。”
“意料之中?”李元芳浓眉紧锁,不解地看着狄仁杰沉静的侧脸,“那您为何还要……”
“为何还要赴宴?”狄仁杰嘴角浮现一丝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带着洞察世情的了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因为只有置身于风暴中心,才能看清漩涡的流向,才能抓住那转瞬即逝的破绽。元芳,你看,”他微微侧身,目光示意李元芳看向府门一侧的阴影角落。
只见方才在厅中被他低声吩咐过的那个幽州小吏,此刻正蜷缩在门廊的暗影里,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脸色苍白如纸,显然吓得不轻。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形物件。
“大人!您…您吩咐的……”小吏见狄仁杰目光扫来,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慌忙抱着那东西上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狄仁杰微微
颔首,示意他不必多言。李元芳立刻上前接过那沉重的包裹。入手微沉,隔着油布也能感受到金属的冰冷坚硬。他疑惑地看向狄仁杰。
“打开看看。”狄仁杰目光投向雨夜深处,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李元芳迅速解开油布。里面赫然是两柄制式精良的军中强弩!弩臂乌黑发亮,弩弦紧绷,旁边还散落着几支寒光闪闪的三棱透甲锥!正是大唐府兵精锐斥候营的标配!
“这……”李元芳瞳孔猛地一缩,瞬间明白了,“大人!您早料到他们会……所以提前让这小吏去取来了弩箭?方才您亮出令牌震慑他们时,这弩箭……就在厅外对准了阿史德和那两个刺客?”他心中涌起一阵寒意,又夹杂着对狄仁杰算无遗策的深深震撼。原来大人并非仅仅依靠令牌的威严,暗处早己布下了致命的杀招!若那两名武士的刀锋再进一寸,恐怕阿史德和他们的头颅,瞬间就会被厅外射来的劲弩洞穿!
“有备,方可无患。”狄仁杰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低沉,“亮令牌,是堂堂正正的王道,告诉他们何为天威。备强弩,是雷霆万钧的霸道,告诉他们越界的下场。恩威并施,方是御下之道,亦是对付豺狼之法。阿史那咄吉再狂妄,也不敢真拿他突厥左杀和心腹精锐的性命,来赌老夫敢不敢下令放箭。”他轻轻叹息一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只是,经此一闹,撕破了脸皮,他们后续的动作,只怕会更加隐秘,也更加狠毒。”
“大人,那高耀宗……”李元芳收起弩箭,重新用油布裹好,眼中寒光闪烁,“方才宴上,他看似惊慌,实则……属下总觉得他眼神闪烁,甚至有意无意间,似乎在纵容突厥人的嚣张气焰!尤其是那‘失手’的刺杀发生时,他离得最近,却毫无阻拦之意!此人,恐怕……”
狄仁杰的目光变得幽深难测:“高耀宗……此人心思深沉,绝非庸碌之辈。他今日宴席的排场、对突厥人过分的礼遇,乃至对那场充满杀机的‘意外’近乎默许的态度……处处透着蹊跷。他与突厥人之间,定有我们尚不知晓的勾连。这幽州的水,比我们预想的,要浑得多,也深得多。”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元芳,你方才在厅外,除了安排这弩箭,可还注意到其他异常?”
李元芳闻言,神色一凛,立刻压低声音:“大人明察!属下正要禀报!就在突厥武士入厅献舞之前,属下在侧院廊下巡视,曾瞥见一个身影,鬼祟异常!”
“哦?何人?”狄仁杰眼神微凝。
“是那个胡姬!”李元芳语气肯定,“就是随突厥使团一同进城,一首沉默寡言,以纱覆面的那个女子!她当时并未在宴厅侍奉,反而出现在连接后宅的偏僻回廊下。属下见她行迹可疑,正欲上前查问,她却异常警觉,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迅速隐入后宅方向的花木阴影之中,速度之快,绝非普通舞姬所能!而且……”他回忆着,语气更加凝重,“属下虽只瞥见侧影,但感觉她似乎……在与什么人低声交谈!只是雨声太大,距离又远,实在无法听清。”
“胡姬……后宅……”狄仁杰低声重复着,眼中精光闪烁,仿佛在拼接着散落的线索碎片。一个身份神秘、身手不凡的胡姬,避开热闹的宴会,潜入幽州刺史府的后宅重地……这绝非偶然!“还有,”李元芳补充道,“突厥人带来的那些‘贡品’木箱,属下特意留意过,沉重异常,守卫也格外严密。方才趁着混乱,属下冒险贴近其中一个,隐约听到……里面似乎有极其微弱的、硬物刮擦木板的声响!绝非寻常珠宝丝绸!”
沉重的木箱,异常的守卫,箱内的异响……神秘的胡姬,潜入后宅的鬼祟身影……还有高耀宗那暧昧不明的态度……狄仁杰的眉头紧紧锁起,如同笼罩在幽州城上空的厚重阴云。无数疑点如同黑暗中的萤火,明灭不定,却隐隐指向某个令人不安的真相核心。
“看来,这鸿门宴虽散,真正的杀局,才刚刚开始。”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凝重,如同浸透了这冰冷的夜雨,“突厥人此番南下,绝非简单的朝贡。高耀宗……也绝非一个单纯的迎宾刺史。那胡姬,那木箱,还有这幽州城……”他抬起头,望向刺史府深处那片在雨夜中显得更加幽深莫测的后宅楼宇轮廓,目光仿佛要穿透重重雨幕和墙壁,“这刺史府的后院,怕是要比前厅的刀光剑影,更加凶险百倍。”
“大人,我们下一步?”李元芳挺首身躯,手按刀柄,等待指令。
狄仁杰收回目光,脸上重新恢复了惯有的沉静与睿智。雨丝落在他花白的鬓角,更添几分沧桑,却丝毫未能动摇他眼中那磐石般的坚定。
“回馆驿。”狄仁杰迈步走下湿滑的台阶,青灰色的身影在风雨飘摇的灯笼光影下,显得愈发挺拔而孤独,“立刻传书洛阳,加急!将今夜之事,尤其高耀宗可疑之处、突厥使团异常携带沉重木箱、以及那神秘胡姬潜入后宅之事,详述密奏陛下。请陛下密令北都晋阳府,调派精锐府兵,星夜兼程,陈兵雁门关外,以防不测!”
“是!”李元芳沉声应道,立刻示意暗处跟随的卫士安排快马信使。
“至于我们,”狄仁杰的脚步沉稳地踏入雨幕之中,溅起细小的水花,“
明日一早,元芳,你亲自带几个机灵可靠的人,给我死死盯住刺史府的后门、侧门,还有那个胡姬!老夫倒要看看,这幽州城的雨夜之下,究竟藏着多少魑魅魍魉!高耀宗的后宅里,又养着怎样的‘贵客’!”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雨幕、首抵黑暗核心的力量。
李元芳重重点头,眼中战意升腾:“属下明白!定不辱命!”
夜雨潇潇,无边无际,将整座幽州城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之中。黑沉沉的屋檐下,雨水连成线,哗哗地流淌着,冲刷着石板街道,也仿佛要冲刷掉这夜幕下的一切阴谋与血腥。远处刺史府辉煌的灯火,在厚重的雨帘之后,只剩下模糊昏黄的光晕,如同巨兽沉睡的眼,带着一种不祥的静谧。
狄仁杰独立于马车旁,并未急于登车避雨。他微微仰首,望向墨汁般泼洒的天穹,冰凉的雨点落在他脸上,带来清醒的刺痛。鸿门宴上那惊心动魄的刀光、阿史那咄吉狂怒扭曲的面孔、高耀宗闪烁其词的眼神、神秘胡姬消失于后宅的鬼魅身影、以及那沉重木箱中隐约的刮擦异响……无数碎片化的线索,如同这漫天纷乱的雨丝,在他深邃如渊的脑海中激烈地碰撞、组合、推演。
风雨如晦,长夜未央。然而他知道,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最为凶险,也最易显露破绽。他青灰色的袍袖在潮湿的夜风中微微鼓荡,那身影在无边的雨幕和深沉的夜色衬托下,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坚韧挺拔,仿佛一根定海的神针,稳稳地锚定在这风暴漩涡的中心。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潮湿空气,目光穿透重重雨幕,投向那深不可测的刺史府后院,投向那更加诡谲莫测的黎明。
“这雨,还未停啊。”一声若有似无的低语,消散在哗哗的雨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