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洞天 作品

第67章 颍州夜谈(第2页)

 "哥几个尝尝这个,正宗的北海道牛肉

 。"铁皮罐上"昭和十二年"的钢印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你留着鬼子罐头作甚?"古之月嗓音沙哑得像生锈的枪栓。

 "这是李长顺的买命钱。"

 徐天亮撬开罐头,腥红的肉块上凝着冰碴,

 "蕰藻浜撤退时,他用这个换了五个乡亲过河。"

 刀刃切肉的声响里,他忽然压低声音:"活着才能报仇。"

 酒碗在古之月掌中咯咯作响:"南京数万冤魂..."

 "可活着的就不算人了?"

 徐天亮突然扯开衣襟,肋间蜈蚣状的伤疤狰狞可怖,

 "淞沪会战我肠子流出来那会儿,想的是巷口王寡妇的阳春面——这算不算家仇?"

 掌柜的烟杆敲打酒坛的节奏乱了一拍。

 檐角冰棱"咔嚓"断裂,坠在门边炮弹壳里发出清越的鸣响,惊起满室浮尘。

 "孙团长带我们守周家桥时..."古之月话头被徐天亮截断:"他喊着精忠报国,可最后被担架抬走时攥着的是什么?"

 徐天亮从贴身口袋摸出半张烧焦的照片,"是他妹子绣的平安符!"

 酒液在桌缝间蜿蜒成河,分割着八卦图的阴阳。

 独眼伤兵踉跄过来讨酒,指着徐天亮胸前的弹痕嗤笑:

 "这疤该记在军政部和财政部的账上!说好的双饷..."

 "现在家国难薪!"疤脸汉子踹翻条凳,"七十个大子儿,买不起裹尸布!"

 古之月霍然起身,刺刀鞘顶住疤脸咽喉:"当兵吃粮,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疤脸扯开灰布军装,胸口溃烂的枪伤泛着黑紫,

 "首都撤退时,36师督战队打的!这他娘叫天经地义?"

 徐天亮突然将酒泼向八卦图,酒气蒸腾间阴阳混沌:

 "班头你看,这世道早不分家国了!"他蘸着酒水在桌面写"生"字,

 "王文章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古之月瞳孔骤缩。记忆里的硝烟中,书呆子胸口汩汩冒血,手指却在地上划拉水文公式:

 "潮...汐..."

 "他说'活下去'!"

 徐天亮突然嘶吼,"用湖南话说的!和赵长庚临终喊的'春妹子'一个调!"

 酒幡在疾风中狂舞,褪色的"醉"字拍打着窗棂。

 掌柜的哆哆嗦嗦点亮油灯,火苗将满墙拒收法币的告示映得鬼影幢幢。

 古之月握刀的手背暴起青筋:"所以你就私藏日军罐头?"

 "我藏的是人味!"

 徐天亮掀开衣摆,腰间缠着十几个不同制式的身份牌,

 "川军的李长顺、桂军的韦大武、东北军的张铁柱...他们的家仇都在这呢!"

 金属牌相撞的声响惊飞檐下寒鸦。

 不觉间天渐渐的亮了,门外忽然马蹄声疾。

 传令兵裹着风雪闯进来:"四十师即刻开拔!延误者..."

 "延误你祖宗!"疤脸突然夺过古之月的刺刀,"老子不伺候了!"刀光闪过,满屋烛火齐灭。

 等掌柜的重新点亮油灯时,地上只剩滩渐渐凝固的血——从门槛一直滴到长街尽头。

 徐天亮摩挲着薄荷糖盒上的弹痕:"班头,你说他这是报家仇还是国恨?"

 古之月望向门外纷扬的雪,四十师的队伍正蜿蜒如送葬队列。

 某个瞬间他仿佛看见小妹站在队列尽头,发间簪着带血的柳叶。

 "活着。"他突然攥碎酒碗,瓷片扎进掌心浑然不觉,"就是最大的国仇。"

 夜行军火把连成长蛇。

 秦岭的雪粒子往领口钻,徐天亮呵着白气数番号:

 "三百零七...三百零八...昨儿还有三百一十二人。"

 古之月突然驻足。

 雪地里斜插着半截烟枪,滇西翡翠烟嘴泛着幽光——是李长顺的遗物。

 前方崖下传来重物坠地闷响,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又跑三个。"徐天亮扒着崖边探头,"这回是桂军的,瞧这绑腿打法..."

 "砰!"

 枪声在山谷回荡。

 督战队的脚印扫过雪坡,逃兵的血在雪花下绽成朵朵红梅。

 徐天亮摩挲着薄荷糖盒上的弹痕:"何必呢,打鬼子是死,回家也是死。"

 "不一样。"古之月跟着队列,望向潼关方向,"孙团长说过,税警总团要死得明白。"

 队伍前方忽然骚动。

 有人扯着嗓子唱起川江号子,调子飘到半截便断了。

 徐天亮往嘴里塞了把雪:"班头,听说陈仓往北二百里有..."

 刺刀突然架住他咽喉。

 古之月眼里映着跳动的火把,像两簇不灭的鬼火:"你想当逃兵?"

 "哪能啊!"徐天亮嬉笑着推开刀刃,"我是说往北二百里有羊肉泡馍..."

 他忽然噤声。

 古之月掌心的伤疤崩裂了,血水顺着刀鞘往下淌,在雪地烫出一个个小坑。

 后半夜起了雾。

 古之月摸到怀里的水文日志,王文章的血渍在残页上洇出奇异的脉络——像长江,像黄河,像所有他们跨不过去的山河。

 徐天亮的鼾声在雾里忽远忽近。

 薄荷糖盒贴着他心口,盒盖的弹痕拼出个歪斜的"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