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洞天 作品

第176章 谷丰源的冬阳

谷丰源的冬阳

 谷丰源粮店的枣木招牌在腊月的风里晃悠,

 漆色剥落的"丰"字底下,围了半圈裹着棉袍的人。

 古之月背着帆布行囊刚转过街角,

 就听见竹匾磕在柜台上的脆响,

 混着金陵话的吆喝:

 "捐飞机保渝城嘞!多捐多体面,

 少捐是心意,没钱——"

 说话的凌凤山探着半截身子,

 青布棉袍领口敞着,露出里头洗白的对襟衫,

 "没钱脱件袄子也算份热乎气!"

 前头挤着个穿旧校服的学生,

 青石板上跺脚时能看见鞋底补丁摞补丁。

 他攥着空当当的裤兜,突然把灰布棉袍往肩上一甩:

 "当票换铜板!"

 棉袄领口还沾着粉笔灰,

 想来是刚从学堂赶来。

 账房先生老周举着算盘直犯难,

 凌凤山却一拍柜台:

 "算我谷丰源收当,按三成折价,等打完鬼子咱拿飞机票来赎!"

 人群里哄笑起来,学生梗着脖子把棉袍往竹匾里一丢,

 铜板落进瓦罐的声音惊飞了檐角麻雀。

 古之月正往行囊里摸军校发的搪瓷缸,

 忽听得前头有人抽抽搭搭。

 穿长衫的账房先生弯着腰,

 手里托着个豁口粗瓷碗,碗底躺着十八块银元,

 边角磨得发亮,最上头还压着八枚铜元。

 "您老..."

 老周声音发颤,穿补丁摞补丁短打的老乞丐正用树棍扒拉碗沿:

 "那年在金陵城,皇军拿刺刀挑了我讨饭的破碗,

 是粮店的凌老板给我换了新的。

 如今渝城要是没了,咱上哪儿讨饭去?"

 银元碰着瓷碗叮当响,

 凌凤山突然转身从柜台里捧出个铁皮盒,

 法币摞得歪歪斜斜:

 "今儿个流水,683块1毛2,全算谷丰源的!"

 他把铁盒往竹匾里一倒,纸钞哗啦散开来,

 有张角票还沾着面粉——

 想来是称米时找零落下的。

 "古兄弟!"

 徐天亮的金陵话像炸雷在脑后炸开,

 古之月转身就被拍得踉跄。

 穿短呢大衣的徐天亮搂着刘海棠,

 后者举着个牛皮纸袋,里头装着用报纸包的芝麻糖。

 "你丈人公比咱军校打靶还准,

 这钱砸下去,够买半片机翼了!"

 徐天亮挤眉弄眼,忽然瞥见古之月行囊上别着的搪瓷缸,

 "乖乖,留着讨饭呢?

 不如捐给咱买飞机,回头坐咱开的铁鸟去打鬼子!"

 古之月苏北话带着笑骂:

 "你当开黄包车呢?"

 他望向粮店门口,

 凌凤山正踮脚往墙上贴红纸,

 浆糊抹得领口都是。

 学生们举着粉笔在木板上写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机",

 有个小丫头够不着高处,

 踩在粮店的米袋上,辫梢沾着白米。

 当啷一声,又有人往瓦罐里丢了枚铜板,

 惊得米袋里的耗子窜出来,惹得人群笑骂连连。

 暮色漫进粮店时,捐钱的人才渐渐散了。

 古之月在柜台后帮着归置算盘,

 凌凤山擦着汗往旱烟袋里填烟丝:

 "觅诗她娘在里屋呢,织毛衣织得眼睛都花了。"

 提到妻子,古之月手指顿了顿,

 眼前闪过去年除夕凌觅诗在煤油灯下穿针的模样,

 毛线团滚到脚边,她笑着用金陵话喊他捡,声音像浸了蜜。

 里屋传来竹针相碰的沙沙声,

 岳母林淑兰坐在藤椅上,脚边炭盆烧得通红。

 见古之月进来,她忙放下手里的浅灰毛衣,

 袖口还沾着没拍干净的毛线碴:

 "可算回来了,路上冻着没?"

 她往炭盆里添了块炭,火星子蹦起来,

 映得她鬓角的白发发亮。

 古之月刚要开口,就见她捧起叠得整整齐齐的毛衣,

 针脚细密,领口处还绣了朵极小的木棉花——

 凌觅诗生前最爱绣这个。

 "是照着觅诗给你织的那件打的样。"

 林淑兰声音轻得像棉絮,指尖抚过毛衣袖口,

 "她走前说,这花色耐脏,你在军校穿合适。"

 古之月忽然听见耳旁响起细密的织毛衣声,

 仿佛凌觅诗就坐在对面,

 煤油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

 毛线团偶尔滚到他脚边,她会笑着用织针戳他膝盖:

 "死鬼,帮我捡捡。"

 那时屋里总有股淡淡的樟木香,混着毛线的羊毛味,

 她织累了就靠在他肩上,哼两句苏北小调,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耳垂。

 "正月十八你生日,"

 林淑兰往他手里塞毛衣,指尖冰凉,

 "你干爹早年说,过生日要吃碗红糖水卧鸡蛋。

 今年...你徐兄弟说要带着刘姑娘来,热闹热闹。"

 古之月摸着毛衣上的木棉花,

 绣线比记忆里的粗些,想来是岳母眼神不好了。

 炭盆里的炭"啪"地炸开,火星子溅在他手背上

 ,他突然想起凌觅诗最后一次织毛衣时,

 手指被针戳破,血珠滴在米白色毛线上,

 她笑着说要绣朵红梅,可终究没绣完。

 外头传来凌凤山的咳嗽声,夹杂着徐天亮的笑骂:

 "老丈人,咱明儿去码头扛包吧?

 多赚俩钱,够给古兄弟买架战斗机当生日礼物!"

 刘海棠的笑声像银铃:

 "得了吧,你扛包能把码头压塌!"

 古之月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

 粮店门口的瓦罐还摆在那儿,

 里头的铜板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远处传来防空警报的预演声,低沉如闷雷,

 却掩不住屋里炭盆的暖意,

 和岳母织毛衣时竹针相碰的沙沙声。

 他知道,这个冬天很冷,可有些东西,比炭盆更暖。

 就像粮店门口那些捐钱的人,脱了棉衣的学生,

 捐出全部积蓄的乞丐,还有把一天收入都倒出来的凌凤山,

 他们眼里的光,比冬阳更亮。而他手里的毛衣,

 针脚里藏着未说完的思念,

 就像凌觅诗没绣完的红梅,在记忆里,永远开得鲜艳。

 腊月的风又起了,吹得粮店的招牌吱呀作响。

 古之月把毛衣贴在胸前,仿佛能听见妻子的心跳。

 岳母又拿起了毛线针,竹针穿过毛线的声音,

 和记忆里的重叠在一起。

 他知道,有些告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就像这些捐钱买飞机的人,

 他们盼着有一天,铁鸟能划破长空,

 载着他们的思念和勇气,飞向胜利的晴空。

 而此刻,在谷丰源粮店的里屋,

 炭盆的火光映着三代人的身影。

 凌凤山在外头拨弄算盘,算着今天的捐款数目;

 林淑兰低头织毛衣,偶尔抬头看一眼女婿,眼里满是心疼;

 古之月望着窗外,想着徐天亮说明年要带他去看长江。

 远处的警报声停了,换来一片寂静,

 却有更多声音在心里响起——

 是捐钱时的喧哗,是织毛衣的沙沙声,

 是妻子未说完的话语,是对明天的期盼。

 这个冬天,很冷,却也很暖。

 因为有些东西,永远冻不坏,也打不垮。

 就像谷丰源粮店门口的瓦罐,

 虽然朴素,却装满了人心的热度;

 就像古之月手里的毛衣,

 虽然针脚不那么整齐,却缝着最真挚的思念。

 而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带着希望,带着勇气,

 带着所有人的期盼,向前走去。

 谷丰源粮店的后堂飘着新麦面的香气,

 古之月蹲在灶台前添柴火,看岳母把面团擀得薄如蝉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