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洞天 作品

第176章 谷丰源的冬阳(第2页)

 凌凤山的算盘珠子在前堂噼里啪啦响,

 徐天亮的金陵话隔着门帘钻进来:

 "老凌叔,您这账算得比黄埔的战术图还细,

 莫不是藏着私房钱给古兄弟娶二房?"

 刘海棠的笑骂紧跟着响起: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当心叔拿笤帚疙瘩抽你!"

 林淑兰把饺子皮码在竹篦上,

 指尖沾着的面粉落在浅灰毛衣上,像落了层细雪。

 她忽然停下手里的活,望着古之月被火光映红的侧脸:

 "觅诗走前那月,天天躲在西厢房织毛衣。"

 她的声音轻得像棉线,在蒸腾的热气里飘散开,

 "我推门进去,见她把毛线绕在脖子上比量,

 说要给你织件能裹住整个人的,

 省得军校的风灌进领口。"

 古之月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那里还留着岳母新缝的补丁。

 记忆突然被扯开道口子,

 他看见那年秋天凌觅诗趴在炕上,毛线团滚到炕沿,

 她伸手去够时差点摔下来,苏北话里带着笑骂:

 "古之月你个死鬼,就知道傻笑,没见你媳妇要掉炕了?

 "他慌忙去扶,触到她冻得冰凉的手,

 她却把他的手往毛线团上按:

 "暖和吧?

 我跟隔壁王婶借的澳洲羊毛,说能抗海州的雪。"

 "后来她咳得厉害,还硬撑着织领口。"

 林淑兰用袖口擦了擦眼,饺子皮在掌心揉出褶皱,

 "我让她歇着,她说你在海州受训,

 冬天潮气重,毛衣要是织不完,你该冻出冻疮了。"

 她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是半块樟木肥皂,

 "这是觅诗生前攒的,说等你回来,

 把旧毛衣洗干净,过年穿新的。"

 肥皂的香气混着灶火的暖,

 古之月忽然听见耳边响起织毛衣的沙沙声。

 那时凌觅诗总把竹针含在嘴里,腾出双手理毛线,

 煤油灯的光在她睫毛上跳,织错了就皱着鼻子扯线,

 毛线缠成一团时会气鼓鼓地捶他:

 "都怪你,整天说打鬼子,害我分神!"

 可第二晚又会坐在老地方,

 竹针在指间翻飞,哼着走了调的《茉莉花》。

 后堂的门"吱呀"推开,徐天亮顶着一头雪花闯进来,

 大衣上沾着码头的井盐味:

 "乖乖,外头落雪粒子了!"

 他甩着湿漉漉的围巾,

 忽然看见古之月手里的樟木肥皂,

 凑过去嗅了嗅:

 "哟,这味儿跟咱教导队的生发油似的,

 古兄弟你媳妇莫不是想让你顶个毛线帽当钢盔使?"

 刘海棠跟着进来,怀里抱着个铁皮盒子:

 "别听他胡扯,这是我托人从上海带的毛线,"

 她把盒子塞给林淑兰,暗红色的毛线在火光下泛着光泽,

 "给大哥织条围巾,军校的风影,护着脖子。"

 古之月刚要推辞,林淑兰已摸着毛线笑出了声:

 "觅诗当年就说,红毛线配古家小子的黑棉袄最好看,偏他嫌花哨。"

 雪粒子打在窗纸上沙沙响,前堂的算盘声停了,

 凌凤山捧着个粗瓷碗进来,碗里堆着冒尖的白菜猪肉饺:

 "趁热吃,徐小子别光耍贫嘴,

 你刘妹子手都冻红了。"

 徐天亮抢过筷子就往嘴里塞,烫得直哈气:

 "老凌叔这手艺,比咱军校食堂的馊饭团强百倍,

 等打完鬼子,咱开个饺子馆,就叫'谷丰源饺子铺'!"

 众人笑闹间,古之月望着窗外的雪景。

 粮店门口的瓦罐已被收进屋里,

 却还有零星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响起,

 想必是晚归的人路过时往里头丢了铜板。

 炭盆里的火快熄了,林淑兰又往灶台里添了把柴,

 火光映得她鬓角的白发发亮,却让手里的红毛线愈发鲜艳。

 他忽然想起凌觅诗临终前说的话,

 那时她躺在客栈的地上,手指瘦得像竹枝,

 却还指着墙角的毛线团:

 "等我好了,给咱爹织件马褂,给咱娘织条披肩..."

 话没说完就咳咽气了,

 他握住她的手,触到指腹上的硬茧——

 那是织毛衣磨出的。

 现在,岳母正用同样的手,

 拿着刘海棠带来的红毛线,

 在竹针间穿梭,仿佛在续接女儿未完成的心愿。

 雪越下越大,徐天亮和刘海棠要赶回码头宿舍,

 临出门时徐天亮突然转身,

 从大衣里掏出个牛皮本子:

 "差点忘了,这是咱们军校学员队的募捐册,"

 他冲古之月眨眨眼,

 "老丈人捐的683块1毛二,我给记在头一页,

 等飞机造出来,机身上就画个大粮囤,写上'谷丰源号'!"

 门帘重新放下时,后堂只剩下碗筷相碰的轻响。

 古之月帮岳母收拾灶台,

 看见她把凌觅诗的樟木肥皂小心地收进针线盒,

 和女儿用过的竹针放在一起。

 毛线团在炭盆旁静静躺着,

 红得像团小火,在这落雪的冬夜里,暖着人心。

 "大年除夕夜快到了,"

 林淑兰忽然说,指尖抚过刘海棠带来的红毛线,

 "你媳妇当年总说,过生日要吃双数的饺子,说这样福气能成双。"

 她抬头望着古之月,眼里映着灶火的光,

 "明儿咱多和点面,包两种馅,白菜猪肉的给你,韭菜鸡蛋的...给觅诗留着。"

 古之月喉咙发紧,只能点点头。

 窗外的雪粒子敲打着窗纸,却敲不碎记忆里的温暖。

 他知道,有些离别,会在时光里酿成更浓的思念;

 有些牵挂,会在毛线针的穿梭中,织成跨越生死的牵念。

 就像粮店门口的捐款,就像岳母手中的毛衣,

 就像徐天亮说的"谷丰源号"飞机,

 这些带着体温的心意,终将汇聚成冲破寒冬的力量。

 伴着春节的爆竹声,

 夜更深了,凌凤山在前堂拨弄着算盘,

 算着明天要去米行补货的账。

 林淑兰坐在藤椅上织围巾,竹针穿过红毛线的声音,

 和远处隐约的江轮汽笛声交织在一起。

 古之月靠在门框上,望着岳母微微佝偻的背影,

 忽然明白,所谓团圆,从来不止于相见,

 那些未说完的话,未织完的毛衣,未实现的约定,

 都在时光里静静生长,化作抵御寒冬的勇气。

 雪停了,月光透过窗纸,在毛线团上撒了层银霜。

 古之月摸了摸口袋里的樟木肥皂,香气淡了些,却更沉了。

 他知道,这个冬天,有太多人在寒冷里传递温暖,

 有太多思念在离别中生长,

 而这些,终将在春天到来时,绽放成最鲜艳的木棉花,

 开在每一架飞向蓝天的飞机上,

 开在每一个盼着团圆的人心里。

 正月十八晨雾未散,徐天亮踹门声惊飞檐下冰凌:

 "古大仙!老子给你送棺材本来了!"

 刘海棠抱着红漆食盒,鬓角的海棠花冻成冰雕。

 凌凤山盯着食盒里的长命锁直瞪眼:

 "龟儿子,这是聘礼还是寿礼?"

 徐天亮突然扒开棉袄,

 胸口弹孔拼成个歪扭的"寿"字:

 "战区发的伤疤勋章,够不够份量?"

 众人蹲在桌下分蛋糕,徐天亮突然喊:

 "等打跑鬼子,老子要驾真飞机给古大仙贺寿!"

 屋外,融化的雪水沿着焦黑的丁香枝滴落,

 在弹坑里汇成小小的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