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洞天 作品

第177章 朱门深似海(第2页)

 他宝贝这些破铜烂铁胜过宝贝亲儿子。"

 古之月没搭话,眼睛正盯着走廊尽头那盏水晶吊灯。

 吊灯下的餐桌上摆着半块切开的奶油蛋糕,

 银叉还斜插在奶油里,

 旁边的瓷碟里堆着剥了皮的荔枝——

 这东西他只在宜昌的洋行橱窗里见过,

 听说是从千里之外的岭南运来的。

 他想起老家下相的盐碱地,

 开春时乡亲们啃的榆树皮饼子,喉咙突然发紧。

 "亮子,这走廊的波斯地毯该换了。"

 徐天亮踢了踢脚边卷边的地毯,

 "上个月法国领事说要送老头子块新的,

 花纹比这丑八怪好看十倍。

 "他忽然指着墙上的西洋油画,"

 看见那幅《牧羊女》没?

 老头子说值二十根金条,

 我看还不如你画的那幅《战壕夜读》带劲。"

 古之月盯着画中穿着绸缎裙子的牧羊女,

 她脚边卧着的肥羊比他在綦江见过的耕牛还壮实。

 油画下方的檀木柜上摆着个鎏金香炉,

 檀香混着不知哪儿来的烤肉香钻进鼻腔,

 他突然想起三天前在沙坪坝看见的场景:

 街角的麻袋里蜷着个冻僵的孩子,

 手里还攥着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锅盔。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他突然用苏北话喃喃道,

 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徐天亮的笑僵在脸上。

 他望着古之月紧攥的拳头,

 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綦江,

 这个苏北汉子蹲在战壕里给伤兵喂盐水,

 手指被弹片划得鲜血直流却一声不吭。

 此刻这人眼里烧着的火,

 比当年看见鬼子屠村时更烈。

 "老古......"

 徐天亮刚开口,天井那边突然传来汽车喇叭声。

 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碾过鹅卵石小径,

 车门打开时带出一阵香风——

 是那种混合着香水与皮革的味道,古之月在渝城的达官贵人身上闻过,

 总让他想起沾了人血的绸缎。

 穿笔挺西装的年轻人下了车,

 金丝眼镜在鼻梁上滑了滑。

 他扫了眼古之月的旧制服,嘴角扯出个冷笑:

 "三弟又带些不三不四的人回来?

 父亲昨天还说,

 徐家的门槛快被你的'穷朋友'踩烂了。"

 徐天亮的背突然挺直,像根绷紧的弓弦:

 "大哥从中央银行回来啦?

 今日又批了多少救国公债?"

 他故意把"救国"二字咬得极重,

 "倒是劳烦大哥惦记,

 我这些朋友虽穷,可没拿过老百姓半块救命粮。"

 古之月看见徐大少爷的手背上有块新烫的雪茄印,

 和徐天亮大衣上的焦痕一模一样。两人说话时,

 廊下的佣人正捧着银盘经过,

 盘子里的燕窝粥还冒着热气,

 在冷风中凝成细小的水珠,

 落在地砖上,像极了歌乐山下那些冻死者的眼泪。

 "父亲今晚要见你。"

 徐大少爷转身时,大衣下摆扫过古之月的帆布包,

 "听说你又在军校闹着要去前线?

 徐家的子孙该坐在办公室里批公文,

 而不是去战场上捡炮灰。"

 他忽然停住脚步,

 "对了,新来的王副官不错,

 枪法比你准三倍——当然,他父亲是军政部的次长。"

 汽车驶出院门的声音惊落了玉兰树上的花瓣,

 徐天亮望着满地碎雪般的花,突然踢飞了脚边的青铜镇纸:

 "狗日的,每次回来都要踩老子的尾巴。"

 他转头看见古之月盯着自己刚才踢镇纸的方向,

 那里躺着半块被踩碎的杏仁酥——

 定是哪个佣人随手丢的。

 "老古,我知道你看不起这些。"

 徐天亮突然蹲下身,捡起镇纸塞进古之月手里,

 "可老子偏要把这玩意儿送给你,

 等你上了战场,拿它砸鬼子的脑袋。"

 他抬头时眼里闪着光,

 "总有一天,老子要把这满屋子的铜臭都换成枪炮声,

 让那些喝人血的杂种们尝尝,什么叫真正的朱门......"

 他的话突然被远处传来的钟声打断。

 古之月望着暮色中的官邸,

 飞檐上的琉璃瓦正泛着血般的光,

 像极了常德城头燃烧的夕阳。

 怀里的镇纸还带着徐天亮的体温,

 却比他刚捡到时重了许多——

 那上面刻着的"忠孝传家"四个大字,

 此刻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刺眼。

 天井深处传来佣人传唤开饭的声音,

 飘来的菜香里混着松露与鹅肝的味道。

 古之月摸了摸口袋里的压缩饼干,

 突然想起临来前小四川说的话:

 "古大哥,要是徐少爷家有剩菜,

 给咱带两块,弟兄们三个月没见着油星子了。"

 他望着徐天亮与徐大少爷刚才争执的地方,

 地砖上还留着半片被踩烂的荔枝,

 果汁渗进砖缝,像极了没擦干净的血迹。

 远处的钟声又响了,

 这一回,他听见的不是报时,

 而是某个遥远的、被枪炮声撕碎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