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洞天 作品

第181章 故人新影

故人新影

 1940年的秋老虎咬着渝城的石板路,

 中央军校的黄桷树正往下掉枯叶,砸在新学员的灰布制服上。

 古之月站在操场司令台下,

 手里的花名册被汗渍洇出浅黄的印子,苏北话混着哨音:

 “弟兄们把胸脯子挺起来!

 咱这会儿站的地儿,

 上个月张将军的灵柩从这儿过,两万多老百姓跪着擦眼泪——”

 他突然看见队列里有人抬手揉眼睛,

 不是抹汗,是偷偷抹泪,

 领口露出半截银链子,坠子晃出个“保”字。

 “报告队长!”

 前排高个学员突然举手,

 上海话带着股子甜糯,

 “百团大战里咱们十八集团军在正太路扒铁轨,

 是不是真把鬼子的火车开沟里了?”

 话音未落,旁边安徽籍的学员抢话:

 “听我表哥说,彭副总指挥的望远镜都被炮声震掉了!”

 古之月刚要开口,徐天亮从旁插进来,金陵话像甩马鞭:

 “都把舌头捋直了!

 咱这会儿说的是‘军人以服从为天职’,

 不是茶馆里摆龙门阵——”

 他突然瞥见古之月盯着那戴银链子的学员发愣,悄悄踢了下他皮鞋跟。

 正午的太阳晒得人发晕,

 新学员们在食堂排队打饭,搪瓷盆碰出叮当响。

 古之月端着饭盒刚坐下,就听见斜对角传来上海话:

 “阿弟,把辣油往左边推推,阿拉吃不惯重口。”

 那声音像把生锈的铜钥匙,

 突然拧开记忆里的铁皮盒——八年前在上海霞飞路,

 许师傅的糕点铺里,长生哥总说

 “他一个小乞丐,哪里懂保家卫国的责任”,

 师傅围裙上沾着的面粉,在夕阳里像落了层雪。

 他猛地抬头,看见那学员正把辣油碟推给邻座,

 手腕内侧有道浅红的烫疤——

 和当年许长生帮他接滚水时烫的位置分毫不差。

 “许长生!”

 古之月脱口而出,苏北话惊得几个学员筷子掉在桌上。

 那学员浑身一僵,慢慢转头,眼尾细纹里藏着years of war留下的沙,

 却仍能辨出当年帮他偷师傅桂花糖时的狡黠:

 “队长认错人了吧?

 在下许保国,苏州码头上的学徒。”

 晚点名后的营房里,煤油灯舔着铁皮灯罩。

 古之月攥着花名册,盯着“许保国”三个字,

 墨迹在纸面上洇出小尾巴,

 像那年糕点铺被炸后,长生哥留在他掌心的血字。

 他突然推门进去,看见许保国正借着月光擦步枪,

 刺刀在窗台上投下细窄的影子,像把没开封的酥饼刀。

 “别装了,”

 古之月关上门,从裤兜摸出本磨破的蓝布本子,

 封面上“宫记糕点心得”几个字已褪成浅灰,

 “那年在闸北,你爹把这本子塞给我,说‘带着它,比带着金条实在’。”

 许保国的手猛地顿住,步枪“当啷”砸在床板上。

 他转身时,银链子在锁骨处晃出个半圆,

 正是当年许师傅打给老伴的定情信物:

 “你怎么……”

 话没说完,古之月已翻开本子,

 第37页夹着片干枯的桂花,

 油墨里混着永远散不去的焦糊味——

 那是1937年9月19日,鬼子炸弹落在糕点铺前,

 许师傅一家师娘和细妹,都死在倭寇飞机炸弹之下。

 “我去寻你们,”

 古之月的声音突然发哑,苏北话里裹着哽咽,

 “石板路上全是碎瓷片,

 你爹的白围裙挂在铁丝网上,半块没烤完的酥饼还在炉子里——”

 他摸着本子上焦黑的边角,仿佛又触到那年的滚烫,

 “后来在难民船上,我对着苏州河发誓,

 要是再遇见你,一定得问问,你把‘长生’改成‘保国’,

 是不是跟这本子上的‘忠’字有关?”

 许保国慢慢蹲下,背靠着砖墙,上海话软下来,却像浸了醋:

 “阿弟,你知道码头工人们怎么说吗?

 说许师傅的炉灰里,都埋着对你当面不辞而别的关心。”

 他扯下银链子,塞进制服口袋,金属扣硌得掌心发疼,

 “那年我跟着难民往南京跑,

 在苏州河看见你们中央军的弟兄,

 抱着炸药包往鬼子坦克底下钻——”

 他突然抬头,眼里映着跳动的灯芯,“你说我能不改名吗?

 ‘长生’算啥?能保国,才配活。”

 营房外传来徐天亮的脚步声,踢到了台阶上的搪瓷盆。

 古之月赶紧把本子塞回裤兜,

 许保国已站起来,步枪擦得锃亮,

 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夜风掠过黄桷树。

 “明早五公里越野,”

 古之月拍拍他肩膀,触感像摸到块磨得发亮的老面,

 “别让我看见你落在最后,

 当年你教我揉面时说的,

 ‘手腕子没劲,做啥都不成’——

 这话,我现在送给你。”

 是夜,古之月躺在竹床上,听着新学员们的鼾声。

 月光从木格窗漏进来,

 在花名册上投下树影,像极了当年糕点铺的百叶窗。

 他摸着本子上的焦痕,忽然想起许师傅常说:

 “面团揉到位了,烤出来才会层层起酥。”

 如今这世道,不也像团揉了又揉的面吗?

 战火是火,血泪是油,揉到最后,总会出个能撑住台面的模样。

 第二天清晨,越野跑在歌乐山的晨雾里拉开。

 古之月跑在队尾,看着许保国的背影,

 蓝布制服下的肩胛骨,

 比四年前宽了不止一圈,却仍带着当年揉面时的节奏感。

 路过半山腰的野柿子树时,许保国突然弯腰,

 捡了片带露的草叶,卷成哨子吹起来,

 调子是《夜上海》的变奏,却多了股子硬邦邦的劲儿,

 像把掺了麦麸的面团,越嚼越香。

 休息时,新学员们围坐在老槐树下,安徽籍的学员又提起百团大战:

 “听说鬼子在娘子关修的炮楼,

 被咱们用土炸药炸上天了!”

 许保国突然开口,上海话里带着少见的兴奋:

 “前年阿拉在武汉八路军办事处,见过八路军的交通员,

 布鞋里缝着作战图,比咱们的军用地图还细,

 连哪家老百姓的井能藏炸药都标着——”

 他突然瞥见古之月盯着他的眼神,声音低下来,

 “当然,咱中央军的弟兄也不含糊,张将军……”

 下午的战术课上,张教育长的合肥话震得教室玻璃直响:

 “龟儿子些,别以为会打枪就叫带兵!

 去年在綦江,有个排长让弟兄们挖战壕,

 自己躲在树荫下啃西瓜,结果战壕挖得比老鼠洞还浅,鬼子航空炸弹下来,死了七个——”

 他突然指向许保国,

 “那个上海来的,

 你说,要是你带着弟兄们守桥,

 手里只有二十颗手榴弹,咋整?”

 许保国站起来,步枪在臂弯里卡得稳稳当当,

 上海话却没了甜糯:

 “报告教育长!

 先把桥板锯松,留三分之二承重,等鬼子坦克开上桥,

 手榴弹炸断剩余的榫头——”

 他看见张教育长眼里闪过赞许,又补了句,

 “剩下的弟兄藏在桥墩下,

 用绑腿缠着炸药包,就算桥炸了,

 也能抱着鬼子的钢盔沉江底。”

 课后,徐天亮拍着古之月的肩,金陵话带着笑:

 “你那上海兄弟挺有门道,

 比当年在糕点铺偷糖吃时机灵多了。”

 古之月没说话,盯着许保国远去的背影,

 发现他走路时右腿微跛,像是旧伤。

 路过操场时,晚风送来烤红薯的香味,

 混着远处兵工厂的硫磺味,突然让他想起许师傅的烤炉,

 那时觉得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就是炉前的木案子,

 现在才知道,有些安全,是要拿命去换的。

 夜幕降临,渝城的灯火在山坳里闪着,

 像撒了把碎金子。

 徐天亮带着文书刘海棠去城里采买,

 路过临江茶馆时,听见隔扇后传来压低的上海话:

 “货什么时候到?”

 “当年陈仓集训的名单已经过了戴老板的手,

 下周由以前40师的牛新河带队——”

 他猛地停住,看见玻璃窗上投着两个影子,

 其中一个手腕内侧,有道浅红的烫疤。

 刘海棠刚要开口,徐天亮已按住他的嘴,

 金陵话轻得像片落叶:

 “别出声,盯着那个穿灰布衫的,

 他袖口的补丁绣着朵梅花,是军统的暗记。”

 茶馆里飘出茉莉花茶的香味,

 混着桌角的烟灰味,徐天亮看见许长生——

 不,现在该叫许保国——

 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放在对面人面前,

 纸包上的油渍,晕出个模糊的酥饼形状。

 更夫的梆子声在街角响起,

 徐天亮看着两人先后离开,茶馆的灯灭了一半。

 他摸着口袋里的花名册,许保国的名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突然觉得这个从糕点铺走出来的少年,

 如今手里握着的,不再是揉面杖,而是根绷紧的弦,

 随时可能在黑暗里射出致命的一箭。

 回到营房,古之月正借着路灯看那本《宫记糕点心得》,

 泛黄的纸页上,许师傅的蝇头小楷写着:

 “做千层酥,须得层层叠油,层层见光。”

 他突然想起许保国说的“保国”,

 原来有些光,要穿过层层战火才能看见,

 有些酥,要经过层层碾压才会更香。

 而此刻,在这西南山城的营房里,

 两个曾经在糕点铺里偷糖吃的少年

 ,正各自握着自己的“面团”,

 在时代的烤炉前,等着成为能撑住台面的那层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