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洞天 作品

第326章 雨幕下的引信

雨幕下的引信

 1943年的雨,下疯了。

 天像被捅漏了的筛子,雨水不是滴落,是倾倒,是冲刷。

 整个营区泡在灰蒙蒙的水雾里,泥地早成了烂泥塘,

 一脚踩下去,黑黢黢的泥浆能没到小腿肚,拔出脚时带起“噗嗤”一声闷响,留下个深坑,很快又被浑浊的雨水填满。

 空气粘稠得能攥出水,带着浓重的土腥味、植物腐烂的沤馊气,还有营区角落堆积垃圾被雨水浸泡后散发的酸腐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一!二!三!四!”

 嘶哑的号子穿透哗啦啦的雨幕,在营区空地上艰难地响起。

 侦察连的兵们,像一群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水鬼,排着稀稀拉拉的队伍,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烂泥里“跑步”。

 雨水顺着钢盔帽檐流成线,砸在糊满泥浆的脸上,再钻进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的粗布军装里。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湿透的绑腿像冰冷的铁箍缠着小腿,泥浆吸着靴子,每一次抬腿都像在和看不见的敌人拔河。

 冰冷的雨水灌进脖颈,激得人一阵哆嗦。

 “他娘的…这鬼天气…跑个鸟操…”

 赵二虎抹了把脸上的泥水,东北腔被雨声打得含混不清,嘴里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雨水打散。

 “少废话!跟上!”

 古之月跑在队伍侧前方,苏北口音在雨声中异常严厉。

 他浑身同样湿透,泥浆溅满了裤腿和后背,但腰杆挺得笔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队伍。

 队伍旁边,停着一辆谢尔曼坦克,编号“铁锤五号”。

 庞大的钢铁身躯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湿冷的幽光,履带深深陷在泥里,像个被困住的巨兽。

 张爱军连长披着件湿漉漉的雨衣,抱着胳膊靠在坦克冰冷的侧甲板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群在泥水里挣扎的“活腿子”,雨水顺着他帽檐往下淌。

 徐天亮正好跑过坦克旁边,他喘着粗气,脚步有些踉跄,金陵话却带着点不合时宜的得意,冲孙二狗嚷嚷:

 “二狗…看见没…咱这…这铁王八…现在…开得…比张连长…也差不了…多少了吧?

 那叫一个…稳当!

 指哪打哪!”

 孙二狗在泥浆里奋力拔着腿,河南腔没好气地顶回去:

 “拉倒吧你!开个坦克…看把你…能的!

 有本事…把这泥坑…给咱开过去…让弟兄们…少踩两脚泥!”

 徐天亮被噎了一下,随即梗着脖子,在哗哗的雨声中拔高了调门:

 “嘿!你懂个锤子!

 那是…那是老天爷不开眼!

 下这鬼雨!

 要搁晴天…老子把这铁疙瘩…开得…飞起来!

 天才…懂不懂?学啥会啥!

 天生就是…开坦克的料!”

 “天才?”

 旁边传来古之月冷冷的声音,苏北腔调像冰冷的雨点砸下来,

 “天才开车…专跟墙过不去?

 专撞路边树?

 撞得后勤处…墙上的坑…现在还没补上吧?

 天才开坦克…头三天…张连长骂你的话…比老子一年骂全连的…都多!

 就差把你…塞炮膛里…当炮弹打出去了!”

 这话一出,队伍里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哄笑声,连在泥水里挣扎的赵大虎都咧开了嘴。

 徐天亮脸上挂不住了,红一阵白一阵,雨水都冲刷不掉那份尴尬。

 “连长!

 您…您这…不带这么揭人短的!”

 徐天亮臊眉耷眼地嚷道,

 “那…那都是老黄历了!

 现在…现在不是会开了吗?

 张连长…您说句公道话!”

 他求助似的看向张爱军。

 张爱军依旧抱着胳膊,雨水顺着他刚毅的下巴滴落。

 他抬起眼皮,冷冷地瞥了徐天亮一眼,那眼神像刀子,带着油污和雨水的气息:

 “公道话?老子骂累了!骂不动了!

 谁知道你个夯货…哪天就开窍了?

 哪天又犯浑了?

 开这铁疙瘩…靠的是稳!是心定!

 不是你那三分钟热度的‘天才’!”

 他声音不大,却像闷雷滚过,压过了哗哗的雨声。

 徐天亮缩了缩脖子,彻底没了声。

 就在这时,一个浑身裹满泥浆、像刚从泥塘里滚出来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破了雨幕,直扑向队伍。

 是郑三炮!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河南腔带着极度的惊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尖利地刺破了雨声和号子:

 “连长!古连长!

 出…出大事了!”

 队伍瞬间停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他,心提到了嗓子眼。

 冰冷的雨水砸在身上,也浇不灭心头骤然腾起的紧张。

 “关…关副官…刚…刚从师部回来!”

 郑三炮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说…说咱们师…搜索连!

 前出野人山了!

 跟…跟鬼子…干…干上了!

 打…打得老惨了!

 全…全军…快…快打没了!”

 他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却又像压抑着某种怒火。

 “啥?!”

 孙二狗第一个炸了,河南腔吼得震天响,

 “搜索连?!凭啥是搜索连?!

 那帮子…那帮子干杂活的!

 能顶个球用?!

 为啥不让咱们侦察连上?!

 咱们是干啥吃的?!

 天天练!练得跟泥猴子似的!

 不就是为了打回去吗?!”

 “就是!”

 徐天亮也忘了刚才的尴尬,金陵话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侦察连才是精锐!才是尖刀!

 这种硬骨头,就该咱们啃!让搜索连去填坑?!

 这他娘的…这叫什么事儿啊!

 连长!您得去请战!

 去师部拍桌子!

 问问上头!

 到底咋想的?!”

 赵大虎赵二虎也围了上来,东北腔炸雷般响起:

 “对!连长!请战!

 凭啥不让咱们上?!

 憋屈死俺了!”

 “就是!干他娘的!

 让那帮子老爷兵看看!啥叫真本事!”

 士兵们群情激愤,冰冷的雨水浇不灭他们眼中骤然燃起的战火和憋屈。

 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古之月身上,带着焦灼的期盼和质问。

 古之月站在泥水里,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往下淌。

 他紧抿着嘴唇,腮帮子上的肌肉绷出一道冷硬的线条。

 搜索连…全军覆没?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怒火,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雨水泥腥和腐烂气息的空气刺得肺管子生疼。

 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苏北口音低沉而压抑,像强行摁住的火山:

 “吵吵啥?!都闭嘴!”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激愤的脸,

 “上级自有安排!

 轮得到你们指手画脚?!

 反攻缅甸,仗有得打!

 少不了咱们侦察连的硬仗!急什么?!

 都给我滚回去!继续训练!

 练不好本事,上了战场也是送死!”

 “连长!”

 孙二狗急了,梗着脖子,

 “安排?安排就是看着搜索连的兄弟去送死?!

 咱们练得再好,不拉上去,顶个屁用!

 不能不去抢任务啊!这口气…俺咽不下!”

 古之月没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孙二狗一眼,那眼神复杂,有理解,有怒火,更有一种沉甸甸的无奈和憋屈。

 他猛地一挥手,动作带起一片水花:

 “执行命令!继续出操!

 谁再废话,关禁闭!”

 吼声在雨幕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士兵们虽然依旧愤懑难平,在古之月积威之下,也只能咬着牙,拖着灌满泥浆的双腿,重新在冰冷的雨水中艰难地迈步。

 号子声再次响起,却比之前更加嘶哑,更加沉重,充满了不甘和疑问。

 古之月站在原地,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

 他看着队伍在泥泞中蹒跚前行,听着那压抑的号子,心头那股憋闷的邪火越烧越旺。

 搜索连…精锐?杂活?伤亡?

 关副官…他眼神一凝,猛地转身,对身边的通讯员低声吼道:

 “去!想办法打听清楚!

 搜索连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112团一营是不是真的要去接应了?

 还有…关副官在哪?”

 师部那间临时征用的竹木小楼里,空气比外面更加粘稠。

 雨水顺着茅草屋顶的缝隙渗漏下来,滴答滴答地落在墙角摆放的搪瓷脸盆里,发出单调而恼人的声响。

 一股浓重的霉味、劣质烟草的辛辣味、汗馊味和墨汁纸张的混合气息,沉甸甸地淤积在并不宽敞的空间里,吸一口都让人胸口发闷。

 关副官坐在一张摇摇晃晃的竹桌后面,桌上摊着一张被雨水洇湿了边缘的军用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勾画着混乱的箭头和标记。

 他手里夹着半截燃着的烟卷,烟雾缭绕中,那张瘦削刻板的脸显得更加阴沉。

 他面前的搪瓷缸子里,半缸浑浊的茶水已经凉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