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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31章春天生宝宝吧
“哎!”
阮老爷子根本没成想他真能摔倒,反应慢半拍去捞,理所应当捞了个空。
但梁鹤深也没摔在地上,他摔在了妹宝身上。
好险!
妹宝刚好从另一侧的小门过来,一是找爷爷,二是找梁鹤深,就看见这惊险一幕,她想也没想,飞快跑过来,抱住了他,两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啊!”
妹宝痛呼一声,但很快止住,硬逼自己紧皱的眉棱松开,抬眼看梁鹤深:“世叔,您没事吧?”
破碎红霞漫进那两只琥珀色的漂亮眼睛里,像是溅了血水的两块泥潭,他紧抿唇瓣,隐忍情绪看着她,摇了摇头,苦笑着问她有没有摔到哪里。
妹宝觉得自己好像就只有脚踝扭了下,那声“啊”其实是一时惊慌脱口而出的,梁鹤深肯定伤得比她厉害,落地的瞬间,他的双手都护在她的后脑勺和腰间。
看他这模样,妹宝心疼得不行。
“没事就好。”梁鹤深翻个身坐在地上,
从她身下抽出手。
妹宝匆匆扫过一眼,看到他一双被石板磨得血淋斑驳的手背,还来不及抓起来看——
阮福宝、阮多宝两兄弟闻声跑来,一个扶起梁鹤深,问有没有事。
另一个直接把妹宝打横抱起,面如冷霜地瞪了梁鹤深一眼,转头就抱着她大步拐进了另一边小院,边走边喊:“大嫂!家里医药箱在哪里?”
妹宝再次被挟持,简直欲哭无泪,狠拍阮多宝的胸膛挣扎大吼:“我没事啊,受伤的是世叔!”
阮多宝无所谓地说:“他一个大男人受点伤死不了!”
两人回到阮家的第一顿午饭,以惊险一幕开场,然后,浓重的荒唐劲儿和尴尬劲儿一直从餐前持续到餐后。
最开始,一桌人不知道要聊什么,该聊什么,能聊什么,更重要的是,有两个梁家人在,阮家谁都不想说话。
阮老爷子倒是想缓和一下气氛,刚砸吧一口小酒,放下杯子要说话,阮多宝锋利一眼瞥过来,阮福宝摔下筷子瞪过去,两个兔崽子像是随时都能打起来。
老爷子又把杯子端起来,其实他心里也不得劲,妹宝一走,他整个人身边、心里都空落落的。
梁鹤深抢走了自己的心肝宝贝,他还是铸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老爷子皱巴巴的老嘴没地方讲道理去,只能忍气吞声闭上。
阿爸阿妈更难过,捧手心里长大的小公主,居然沦落到给别人摔倒当地垫了,妹宝口口声声说自己没事,结果衣袖一撩开,胳膊上磨破一块皮。
阿妈心疼死了,妹宝小时候就是个喜欢撒娇的爱哭包,随时随地大小哭,她一哭,全家都没辙都哄着她,后来变得坚强了,反而让大家更心疼。
一桌人安静如鸡,只剩吃饭嚼菜砸吧嘴的声音。
梁鹤深活了三十年,没有哪顿饭吃得像这顿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但他也只能承受着,他这趟来就是来受这些白眼的。
午饭近尾声,妹宝看着大嫂滚圆的肚子,问了句:“大嫂,您什么时候的预产期生宝宝呀?我走的时候,您肚子都看不出来呢!”
大嫂回她春天。
“春天好,阳光明媚,万物复苏的。”妹宝笑说,一双眼睛期待又单纯地望向身边人,“世叔,以后我们也春天生宝宝吧?”
梁鹤深端着小半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却倒吸一口凉气。
“乓!”阿妈没忍住,眼疾手快一筷子敲在她头顶,严肃嗔怪,“小孩子家瞎说什么呢?你大嫂多大岁数,你才多少岁?”
这话一说,大嫂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了,阮福宝丢下筷子,替妻子委屈:“阿妈,您说妹妹就说妹妹,别扯上欢欢行吗?”
大嫂叫杨欢,比阮福宝大五岁,今年三十三了,他俩谈恋爱时,阮家没少鸡飞狗跳,一是杨欢有对吸血爹妈和一个好吃懒做的弟弟,二是她离异过,三是她心思不单纯,这婚姻来得不算规矩。
阮多宝扒拉着饭菜,幸灾乐祸“噗嗤”一笑。
阮福宝这下连碗也丢了,嗖的一下站起身:“老二,你笑什么!你笑你大嫂啊?有没有点礼貌!”
阮多宝翘起个二郎腿,吊儿郎当敲得瓷碗叮当响:“你刚才还阴阳咱们世叔需要八抬大轿呢,你有礼貌?”
阮福宝当场就怒了:“我至少比你说他‘残废’好听吧?”
“啪!”阮老爷子把碗一摔,老脸一横,“吵什么吵,还有客人在呢!大过年的要打架给我滚出去!”
杨欢扯了扯阮福宝的衣袖,阮福宝终究听劝,气鼓鼓坐下去,重新端好碗筷。
阮老爷子冲梁鹤深和蔼一笑:“鹤深,你别把浑话往心里去,这两东西都没文化。”
阮多宝把碗丢得在桌上打个转:“爷爷,我985本硕连读。”
阮福宝更不服:“了不起啊?我还省状元呢!”
阮多宝拍响桌子,咆哮道:“是,省状元牛啊,省状元给他小舅子坑了3000万,人还去局子里蹲了他妈137天零6小时32分钟!我他妈为了给你弄出来就差把脑袋剁下来给别人当球踢了!”他说着还歪脖儿劈掌做出几个砍头动作,暴躁极了。
阮福宝这下没话说了,杨欢也默默放下了碗。
梁鹤深一口饭含在嘴里,没嚼几下,生硬咽下。
一桌人尴尬得恨不得就地消失,就妹宝忽然举了个手,忍不住发言:“二哥,我觉得你不对,大嫂是大嫂,大嫂的弟弟是大嫂的弟——”
“闭嘴!”阮多宝站起身,长腿勾得椅子啪的一声摔地上,“你那颗该死的恋爱脑全他妈是阮福宝这傻缺教出来的。”
阮老爷子捡回自己摔出去的碗,又重新砸了一遍,怒气冲冲大吼:“阮多宝!你你你!你去祠堂给我跪到明天,晚饭不准吃,《孝经》去给我抄十遍!”
阮福宝挑挑眉毛刚要窃喜,老爷子睨他一眼:“你也去跪,《道德经》抄十遍!”
阮福宝愣住:“……不是,凭什么我抄道德经,他抄孝经?”
阮多宝嘿嘿一笑,抱着胳膊往祠堂走:“还能为啥,因为你坏榜样,带坏妹宝缺德呗!”
阮福宝气得无语。
老爷子抬眸又睨向妹宝:“妹宝,你也去祠堂。”
“……啊?”妹宝一头雾水,“我哪儿错了?”
“口无遮拦!拨弄是非!”
妹宝耸耸嘴巴,不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阮老爷子捏着酒杯,手都抖起来:“与长辈顶嘴!饭也别吃了,快去!”
梁鹤深看了眼妹宝,虽然委屈至极,但她还是轻轻放下碗筷,跟上了两位哥哥的步伐。
自此,这张桌上就剩下“成年人”了。
第32章 第32章只是好闻,不好吃?……
阮老爷子拾起筷子,指指满桌菜:“大家继续,别让三个兔崽子坏了心情。尤其你,欢欢,别把二宝的话放在心上,他认你是大嫂才会在你面前嚷,那份气也不是针对你。”
杨欢低头垂眸,眨了下眼,回了个“我知道的,爷爷”后,便拾起碗筷小口扒饭。
饭桌安静下来,大家各吃各的。
阿妈的目光从菜肴移到妹宝的碗,再有意无意从梁鹤深脸上扫过,如此辗转多次,终于忍不住开口:“阿深啊,妹宝这段时间,没有哪里冒犯你吧?”
梁鹤深抬眸浅笑:“没有。”
“好好好,那就好。”阿妈松了一口气,笑说,“南院的客房已经整理出来了,浴室的格局也根据你的情况临时做了些调整,我们考虑不周的地方,你随时提出来,我们改进,家里的保姆回家过年了,你就跟你欢姐提,不好意思的话,跟我提也可以。”
周凛在听到“客房”和“欢姐”这两个词时,默默看了一眼梁鹤深,见他脸色平和,无甚波澜,便没做反应。
饭又静静吃了会儿。
梁鹤深慢条斯理吃完最后一口饭,轻放下碗筷,偏头,笑意和煦:“阿妈,妹宝的卧室,也是在南院吗?”
“不是,是……”阿妈突然反应过来,目光一凝,看向他,“你刚才叫我什么?”
“阿妈,您是妹宝的阿妈,于情于礼,我都应当跟她一样称呼您。”梁鹤深注视着她,以很尊敬的眼神,再以很郑重的口吻说,“我知道你们一时半刻接受不了,但我和妹宝是夫妻,真正的夫妻,我是阮家的女婿,不是阮家的客人。”
阿妈丢碗站起:“什、什么真正的夫妻?”
梁鹤深抬眸:“您知道我的意思。”
阿妈嘴皮发颤,双眼陡然通红。阿爸也听出了其中深意,搁下了碗筷。
狂暴风雨一触即发,推山摧城。
梁鹤深咽咽嗓,
率先击鼓迎战:“我知道妹宝年龄还小,我会注意分寸,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我知道这些话说出来,你们不会相信,但我还是想说,我对她的爱,不会比你们少。”
“如果你们是因为我的身体……碾碎的骨头的确没办法再长出来,但我能给妹宝的,也不是这双腿带……”
“梁鹤深!”阿妈眼泪滚落,颤声打断他,“在北城时,你答应过我的!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梁鹤深双唇紧抿,眼睫微颤。
“你知道的!不仅仅是腿的问题!你比妹宝大十二岁啊,十二岁!她管你叫了十几年的世叔,她才十八岁,她知道什么是爱吗?她根本不知道!”
“她只是以为她爱你,她把你当成了别人,她想拉你一把,她天真、愚钝、糊涂!你呢?你是天之骄子啊,你沉稳、睿智、不糊涂啊!你但凡再给她一点时间,你好歹再给她一点时间……”
阿妈情绪激动,话说一半,哽咽着再说不下去了,抬手抹去眼泪,绝望而愤然地转身离席。
阿爸跟着追出去。
“我吃好了。”杨欢也放下碗筷,平静地站起,离席时,垂眸看了一眼梁鹤深,静悄悄地叹了口气。
现在,厅堂里就剩下三个人了。
周凛沉默着放下碗筷,抬掌,遮住老泪纵横的眼睛,重重抹过,看向阮老爷子:“老爷子,这婚事,不是我们鹤深上赶着求来的,这妹宝,也不是我们鹤深烧杀抢掠夺来的!您——”
“周叔,您饭后歇一会儿,就回北城吧!”梁鹤深从容地打断他。
没什么起伏的语气,像南方凛冬里的风,并不似北方夹霜带雪的料峭锋利,只是湿润,浸透皮肤,在骨髓里结冰。
阮老爷子捏着一杯果酒,一如当初妹宝奔赴北城的前夕,沉默了下去。
梁阮两家这件事,分不出对错来,若要论个根本,那得追溯至两位老人家年轻时,喝下两口猫尿,屁股就翘上了天,敢拿后辈的幸福做兄友弟恭的誓词,再追溯至妹宝出生时,阮家拼着一口气,想要羞辱对方、扳回一局的阴险心思……
而后来的一切,纯粹命中注定,不受掌控-
这边剑拔弩张好一番较量,那边阮家祠堂,三兄妹虽然跪得整整齐齐,但斗嘴斗得张牙舞爪。
妹宝跪着跪着就几个蒲团并起来,睡起了午觉,两兄弟一前一后站起来,各找了把太师椅葛优躺。
大嫂偷摸来送水果糕点零食,见妹宝睡了,又去抱来一床被褥,一边往妹宝身上铺一边问:“祠堂怎么那么冷啊?跟个冰窖一样!要不燃个火炉?”
“是有些冷!”阮福宝跟在杨欢身边,随时护着她的腰腹,“祠堂空调早坏了,一直没修。”
“火炉还是算了,周围全是木头,回头再把妹宝吓着。”阮多宝大喇喇地坐着,背对一墙祖宗排位嗑瓜子,“你们是不是好久没住山里了?阿黄跑哪儿去了?让你们吃啦?”
“你这话说的!”大嫂扭头睨他一眼,“妹宝的心肝宝贝,你借全家上下八百个胆子也不敢碰啊!”
“欢欢不是要生了吗?我们前段时间就搬回魁城了,想等孩子出生再说要不要搬回来,阿黄在魁城,跟别人家的狗打架。”阮福宝说着就压低了声音,“打输了,让别狗把蛋蛋咬掉了,还在宠物医院呢!”
“啥?”阮多宝屁股一紧,顿时给呛住了,像是听了个大笑话。
杨欢“嘘”了声:“别跟妹宝说啊,我跟她讲的是阿黄在魁城,有保姆照顾着,她也理解,毕竟梁鹤深是那种情况,阿黄莽撞难免冲撞到他。”
阮多宝又抓起一把瓜子,瞥一眼她的肚子,态度不太好,但好歹是有了点态度,虽然还是极度敷衍:“不好意思啊嫂子,我刚才的话没针对你,我知道……你也苦,生在那种家庭,难免……”
阮福宝瞪他一眼。
“行!”阮多宝拉上嘴巴链子,“我不说了。”
再说下去,就不是十遍《道德经》和《孝经》的事情了。
冠冕堂皇的罚跪持续到夜里,兄妹三人没吃饭,但仅是吃零食就吃撑了,阮多宝中途溜出去,不知道从哪里搞回来一把烤串,孜然肉香扑鼻,把妹宝的口水股股勾出齿缝。
阮多宝看她吃得满嘴油、一脸香,手指毫不嫌弃地挪过去给她擦脸颊,宠溺地笑说:“你是多久没吃好吃的了?那糟老头虐待你?”
话音刚落,妹宝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头一串砸他脑门:“你不准这样说世叔!”
阮多宝嘴唇微张,有点懵。
妹宝眼眶通红地站起来,泪水把眼睛裹得朦胧又明亮:“你们有气朝我发泄就是,为什么一直嘲讽世叔,不是说他身体就是说他年龄?他温柔大方不计较,但你们要知道,是我!是我求着去北城的,是我求着要嫁给他的,是我强迫他和我在一起的,他从始至终都没有错!”
阮多宝:“……”
阮福宝一脸震惊:“……妹妹?”
妹宝扔掉烧烤,转身走了。
背影消失在拐角,阮多宝才反应过来,吐了个脏字,薅了下头发:“梁鹤深那老色胚,真碰妹宝了!”
阮福宝全程莫名其妙-
妹宝回了卧室,才发现梁鹤深不在。
卧室里只有她一人的行李,已经让阿妈归置妥当了,室内早已开好空调,暖烘烘的,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花香。
瞬间意识到什么,跑出去,想着先去找梁鹤深,结果出门就撞上阿妈,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上面铺着煎蛋和卤鸡腿,还撒了葱花,好看又很香。
阿妈意味深长看她一眼,转身往屋里去,边走边嗔怪她的毛躁:“跑什么那么急?进来吃点东西。”
妹宝想了想,还是回了屋。
接过阿妈递过来的筷子,埋头狼吞虎咽吃面,想赶紧吃完去找梁鹤深。
阿妈不急着走,让她吃慢点。
面条是辣口的,筷子把面一裹,一圈红油,随着气浪荡出浓烈的浇油海椒味,从前觉得好吃,隔了好几个月不吃,竟然觉得有些呛,又因为这阔别已久的滋味,让她百感交集,眼泪潺潺涌出,很快氲湿了红油汤,氲湿了热辣烟云。
妹宝抬眸,吸了吸鼻子:“阿妈……”
阿妈温柔可亲地笑了笑,伸手揉她发顶:“年后,跟你二哥去港都。”
“什么?”妹宝眼睫一眨,眼泪砸在汤里。
“去港都。”阿妈重复了一遍,解释说,“他要创办一所非遗学校,你去当蜀绣老师。”
“他、他什么时候说要创办学校了?”妹宝放下筷子站起身,“而且那学校是他想办就能办的?”
阿妈收敛笑容,冷声说:“今天。”
“他今天说的,港都政策不一样,他想办就能办,这个你不用操心。”
妹宝懂了,秀眉一蹙,落下冷沉沉的音:“阿妈!”
“是我的错,信了男人的承诺?呵,跟放个屁一样。”阿妈无情地哼笑一声,她胳膊落在厚重木桌上,抬指一下一下敲,罕见的很有阔太的架势,“也无所谓,我阮家的女儿,玩儿几个男人有什么问题,他至少模样是好的。”
妹宝很少见阿妈这个模样,冷漠的、疏离的,说话夹着冷刺,她不敢再说什么,又默默坐下了。
母女俩对视,屋内灯光不甚明亮,是不冷不热的中调光,但被一室深色古木衬得淡漠、沉重,热气浮荡,带着灼眼和惹泪的辣。
良久,室内仿佛透不过气,阿妈先说话了:“不是因为他残疾,不是!妹宝,你知道阿妈的意思,你把他当成了苏鸣,是不是?”
妹宝被那两个字刺痛,但还是抬头斩钉截铁:“不是!”
“不是!不是!”一连三个,越说越洪亮郑重,是强调,
却也带着急切和害怕。
阿妈平静听着,等她情绪缓和,才说:“阿妈还是那个意思,你年少无知、善良简单,难免因为一腔热血而冲动行事,你现在笃定自己喜欢他,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
“他年长你十二岁,不是十二天、十二个月,这不仅仅是色衰爱驰的问题,他拥有比你更厚重的阅历、学识,他现在喜欢你的年轻貌美,喜欢你的天真单纯,为什么?新鲜!新鲜劲儿过了呢?”
妹宝蹙眉烦道:“阿妈,您别说了,世叔不是见色起意之人,也不是始乱终弃之人。”
“你才认识他几天?”阿妈充耳不闻,“你既然都离开了巧梨沟,就趁这机会跟你二哥去港都,去见见广阔风景,认识各色各样的人,回头再来看,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他,他若是真心想娶你,喜欢你,待你好,一个男人十年八年都等过来了,三五年时间有什么等不起?”
“你们现在的婚姻是无效的,你就当是谈了个男朋友,分手了,你不用有什么心理包袱,这次是我们阮家对不起他,他要怪也是怪……”
“阿妈!”妹宝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她抹掉眼泪,音节发颤,“什么有效无效?我和他已经是夫妻了!难道我们的关系还需要一张纸去佐证吗?”
“我们交换了戒指,在神父面前立过誓,每晚都睡在一张床上,我们做完了夫妻之间应该做的所有事!你现在要我去港都,世叔现在这个样子,你让我丢下他不管了吗?”
妹宝站起来,居高临下望着阿妈,细弱的肩膀不停颤动着,怒瞪着两只眼睛像是闪烁起的红灯,发出了禁止交流的警告。
阿妈也气得浑身发抖,妹宝虽然一向莽撞、任性,随心所欲,但本质乖巧善良,何曾有过这样冲长辈大呼小叫的时候,她当即拍桌站起,扬起巴掌差点砸下,最后还是忍住了,攥起拳头,不甘示弱回应妹宝。
“你也知道他是这个样子,什么样子?你怎么不敢说出来?他没有腿!他没有的是两条腿,不是两根手指头啊!”
阿妈说着还举起了自己的手,一次一次晃在妹宝眼前,像是想要逼她去想象,一只手掌缺了两根手指是什么模样。
母女对峙,气氛前所未有的激烈。
阿妈涕泪横流,几乎崩溃:“你去荷塘,你大哥能跳进池塘给你推舟,你去山里,你二哥能轻轻松松背着你漫山遍野跑,老三最是文气,可你要大树上的果子,他哪一次没去摘下来给你!”
“十八岁十八年,你从出生开始,除了学校那次……我们没有护住你,你没有再受过半点伤!”
“他今天因为摔倒能伤到你,明天……”
妹宝愤怒地打断她:“世叔没有伤到我,他护住了我!受伤的……”
“他梁鹤深能为你做什么?他能给你的只有钱!我们阮家缺钱吗?不缺!”阿妈更加愤怒地打断了她,并且语速渐急,丝毫不给妹宝机会,“……妹宝,他连抱你都吃力啊。”
妹宝听得心如刀绞,想要反唇相讥,说她现在长大了,不稀罕采荷花摘莲蓬了,不喜欢漫山遍野跑了,更不会吵着要树上野果了。
但……她知道阿妈的意思。
“您说您不是因为他的身体,但您的每句话,其实都在说他的身体。”妹宝觉得自己浑身都变得沉痛,好像有把小刀一遍一遍割破她的皮肤,面碗里的小米辣撒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疼得让她有种呼吸瘀滞,无法喘息的错觉。
“可您也不想一想,是他不想要自己的腿吗?完美无缺的梁鹤深,是我这种草包、我这种烂东西、我这种祸害能高攀的吗?”
乱了,心情乱了,思绪也乱了,说话就变得没有道理和分寸,越来越乱,最后变得荒唐和颓废,破罐子破摔一般。
妹宝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疲懒地说:“阿妈,他没有丝毫配不上我,说白了,就是两个残缺的东西,互相取暖罢……”
“啪!”
猝不及防的一个巴掌循着这惨淡的尾音,重重砸下。
轰响,震动着闭塞的暖气,也震动着两颗因爱生忧的心,这声音似乎长长久久地回荡在卧室里。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厚重木门被推开,一片细小灰尘在淡薄光影中洒下。
“怎么回事?”阿爸走进来。
妹宝不说话,走进浴室拿自己的洗漱用品,再从衣柜里拿睡裙,最后看一眼阿妈,垂眸,错身出去。
阿妈身子软下去,本要跪在地,被阿爸箭步过去接入怀。
摇头,叹息,最终啜泣,止不住-
阮家老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妹宝朝南院走去,一路上灯都没几盏好的,路过小花园,光线昏暗稍不注意就能踩到裂开的石板,沿路假山像鬼怪,花丛缺少打理而凌乱无章,池塘里浮着飘萍,细嗅,空气中有股陈腐的泥土味道。
南院的屋子其实很宽敞,风格最是华丽雍容,原本是大伯在用——但那是在二十年前了。
大伯去了港都后,这边就闲置了,这个时候只有角落的一间屋子影影绰绰亮着灯。
妹宝刚一走过去,抬手还没敲门框——
灯熄了。
像是掐着点的。
“砰砰!”妹宝敲响门,她知道梁鹤深还没睡,他入睡没那么快。
一路走来,冷风吹干了湿热面颊,刚才还潮湿模糊的眼睛,现在已经有些干涩酸痛了,除此之外,状态还算妥帖。
“世叔?”
梁鹤深已经卸掉假肢,躺回了床上——其实,差点没能走过她呢!
不是为自己要住客房而委屈,更不可能是去东院讨要什么说法,单纯是心疼小懒猫跪祠堂,午饭才吃一半,晚饭又没吃怕她饿肚子。
虽然巧梨沟在山里,但现在这个世道,只要有钱什么买不到?
他从外面买了些药品和餐食来,阮家老宅这点也好,房子大,人又少,去门口取个外卖,连只鬼都没撞到。
再去东院,恰巧碰上阿妈给妹宝送面条,悄无声息走过去,听到满耳朵墙角。
梁鹤深没能听完,他自以为自己很强大,至少不可能是玻璃心,可在听到那句“他连抱你都吃力”时,他发现自己正在碎成齑粉,直言不讳的实话而已,他居然承受不住,落荒而逃。
“世叔?我进来咯!”妹宝又喊了声,带着湿意,温温柔柔的音调。
梁鹤深叹口气,掸了掸被子,望着那道栓紧的木门说:“快回去睡觉,我已经躺回床上了。”言下之意是没办法爬过去给她开门。
说完,他缩回了被窝,南方的湿冷空气很会见缝插针,梁鹤深总感觉身上这床被子湿漉漉、沉甸甸的,没半点温度不说,还冷得像是能化出水来。
门外没动静了,梁鹤深屏息凝神去听妹宝的脚步声,没听见,听见嘎吱一声响。
他转头看向门口,风平浪静,再一转眸,“……”,就很无语。
妹宝拉开窗,跨坐在窗楞上,走廊的昏黄灯光描画出一条顽劣又俏丽的轮廓,她在浮尘下侧着脸,卷翘的睫毛往上一掀,她扭头来,朝他笑笑,再熟练敏捷地跳下来,拍拍身上灰尘。
怀里的睡裙和洗漱用品稀里哗啦全部掉在地上,她先捡起来,一股脑乱糟糟地放在窗边书桌上,再转身回去关窗。
“好冷呀!”妹宝哆嗦了下,抬眸看空调,“世叔,您怎么不开空调呢?”
不是不开,是没开得了——坏的,最开始是好的,突然就坏了,大概年久失修,阮家检查时是好的,而他时运不济、倒霉透顶。
梁鹤深支起身子,靠在床头,静静看她。
妹宝也看他,两人隔着几米对视,她又转身去拿洗漱用品:“……我先去洗澡洗漱。”
她没开灯,屋内比屋外更昏沉暗淡,但想看的人,似乎闭上眼也能看到。
无论何时,她的一颦一笑在他眼里,都清晰、耀眼,自带光效。
哭过,眼眶是红肿的,脸也是,雪地里伏着一座喷薄火焰的五指山。
梁鹤深后槽牙一咬,腮帮紧了紧——就算是长辈打的,他也照样生气,更心疼。他慌张逃走漏听了什么?后来都发生了什么?凭什么打她?她现在不仅仅是阮家的女儿了。
浴室水声哗啦流泻,水汽钻出来,氲湿房间。
再过了会儿,裹挟甜蜜花香的水汽钻进被窝,妹宝嘀咕了一句:“好凉啊,世叔,您不冷吗?”
“睡睡就热了。”梁鹤深平心静气地说。
妹宝在旁边折腾了会儿,然后暖烘烘地往他身上贴,还拉开他的胳膊,像摆弄一个大型玩偶摆弄他。
梁鹤深松散着骨头,全程没挣扎,这么一天下来,他的身体和精神都疲惫至极,最后任由妹宝钻进他怀里。
硬生生凹出一个搂抱姿势,两人面对面,妹宝仰头,亲吻他嘴唇,吻到一层淡而清冽的酒味,果香,微甜。
“世叔,您喝酒了?”
梁鹤深没张嘴,只从喉咙里溢出一个低醇好听的“嗯”字。
想来也是,爷爷爱喝酒,中午便罢,晚餐总会勾着阿爸陪他嘬两口,两位哥哥都在祠堂,饭桌除了爷爷和阿爸,就剩了梁鹤深一个女婿,他就是不想喝也得尽个礼数。
妹宝又吻他一下,像小猫撒娇,又像舔舐伤口,什么也没说,两只小手藏在被子里,等完全暖和了,才慢慢过渡到他的手上,摩挲着他手背上一层薄薄的绷带。
良久,寂静清冷的房间只剩温软呼吸此起彼伏,两人紧阖双眸,是很不自在的姿态。
几乎是同时开口,都是慵懒温柔的语调,像在房间里洒下一道暖阳——
“世叔,阿妈欺负您了吗?”
“现在还冷吗?”
她在替他委屈,而他在脑筋急转弯怎么解决室内低温的问题。
妹宝肩头微颤,在他怀里动了动,被窝里的热空气荡了一些出去。
梁鹤深低下头去,抚她额发,吻她额头:“除了你,谁还敢欺负我?”
他口吻越是闲散,妹宝心里越是难过:“……我不该离开您。”
“怎么?你阿妈还能把我绑了扔山沟里去?”梁鹤深笑了声,想起新婚那夜,又觉得如今的一切太悬浮缥缈,好像一场梦,“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如果也有你那炉火纯青的捆绑术,搞不好我还真能玩儿完。”
笑话好冷,听得妹宝眼睛湿透,“对不起世叔,我不该带您回家过年。”
“……傻瓜。”梁鹤深伸手给她擦眼泪,“我难道还能躲一辈子吗?”
“断腿之痛都受过了,我还有什么受不了?妹宝,我没那么脆弱,该面对的,始终要面对,不能躲,也躲不掉。”
“可您……”妹宝摸到他的手腕,那条疤痕已经摸不出罪状,但依然不能自欺欺人说它没有存在过。
梁鹤深眼睫一颤,竟有几分心虚,更有几分后怕:“那是因为没有你,我无所挂碍,现在有你了,我肯定好好的,还要争取比你多活一天……”
“嗯,拉勾。”妹宝鼻子酸得像是腌了柠檬,她任双眼朦胧,摸到他的小拇指,缠上去,重重地盖了个章。
梁鹤深笑出一缕低哑气息。
妹宝在他的笑音里挪动,亲亲热热地黏着他,娇滴滴的声音重新荡开。
“世叔,您疼吗?”
房间那么冷,被窝那么冷,太欺负人了,如果不是夜深了,如果不是周凛走了,她甚至都想立刻马上回到北城。
梁鹤深抚摸她的背脊,笑了下:“不疼。”
妹宝闭上眼睛,咬字艰难:“我问的不是现在。”
一字一字落进耳里,像纯净雨滴打在了漆黑磐石上。
梁鹤深猛地收紧了胳膊,抱住妹宝,往下,把脸埋进她柔软的胸膛,深深吸了一口气,硬梆梆地堵在胸腔好一会儿,往外放:“疼,很疼。”
妹宝僵硬片刻,眼泪奔流:“我……”
“好。”梁鹤深斩钉截铁。
不明不白的话,落在目光交汇中,聚成明确又浑浊的交点,像是一滴墨浸在粗糙草纸上,一层一层长着毛散开。
温暖的大掌抓住她的手往下移,妹宝深吸一口气,开始强忍呼吸和眼泪。
软的,凉的,断裂处有些粗糙,像是生出了茧,能摸到跌宕起伏的缝合线,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触感。
还有另一边,但是够不着,遂放弃。
妹宝控制不住浑身战栗,声音软绵而喑哑:“您、您不要怪我阿妈,还有大哥二哥,他们不了解您,所以……”
不能想象,不能想象那一声声冷酷冷血的“残废”,那一道道嫌弃厌恶的目光,割在他心上,能有多疼。
话说不下去,妹宝呜咽起来,脸颊很快被打湿。
“不会。我怎么会怪他们?我感谢他们都来不及……”梁鹤深双手不停安抚她,嘴唇也凑过去,一下一下吻去眼泪,声若和风细雨,润物无声,“阿爸阿妈和你的哥哥们对我有怨,我能理解,他们对我够温柔的了,还好吃好喝招待着。”
“你想啊,如果我们以后有孩子了,她带个缺胳膊少腿的回家来,冷眼冷话算什么,我可能会气得直接发疯。”
何止,现在已经开始生气了。
妹宝一愣,刹时,梁鹤深横眉冷眼、严肃深沉的脸庞跃然脑海,但……发疯?她咧唇嫣然,哭笑不得地问:“您发疯会变成什么样?”
“不知道。”梁鹤深颇为无奈地说,“没发过,可能会打人吧!”
“打人?”妹宝止住眼泪,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目光幽灼地望着他,“您打过人吗?”
怎么还有几分期待?梁鹤深轻咳一声,支支吾吾地说:“……打过。”
“啊?”妹宝喊了声,却是又惊讶又惊喜的调子。
“啊什么啊?”梁鹤深支起身子,抬指轻敲在她的脑门,“男生打打闹闹很正常,我厉害着呢,从来没打输过。”
“哦。”妹宝眨了眨眼,唇畔带笑。
寥寥几句,已经哄好了,小姑娘情绪来去匆匆。梁鹤深眼波微沉,胳膊支去枕头上,抬手小心摸她脸颊:“那你呢,疼吗?”
说不疼是假的,可那份疼来自心里,不来自脸上。
妹宝抿着唇,松弛随心的笑容越来越僵,最后往下一撇,彻底染上了苦味,她说:“阿妈从来没打过我。”
“是我连累了你。阿妈爱女心切,打在你身上,也疼在她身上了,别多心。”梁鹤深低头吻她眼角,说,“书桌上有个口袋,帮我把里面的东西拿过来。”
妹宝揉揉眼睛,利落地掀被下床,室内没有暗到看不清楚,她也没有开灯,怕被梁鹤深清楚看到她的肿脸,好尴尬的。
塑料袋被拨开的瞬间,一股香味扑面,妹宝回眸:“世叔,您晚餐没吃饱?”
梁鹤深忍不住笑:“那是给你买的。”
妹宝又“啊?”了声,随即感动又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您不用担心,大嫂偷偷送零食来了,二哥半途还溜出去,带回了烧烤。”
小日子过得挺惬意,梁鹤深捞了只枕头放在腰后,往床背一仰:“都凉了,不吃了,你把旁边的药拿过来。”
妹宝听话照办,把药拿回床上。
梁鹤深抓着她的手腕,搂着她的腰,赶紧把人带进怀中,拿被子裹起来:“冷不冷?”
妹宝原本是故作哆嗦,但这么一哆嗦,她牙根还真颤了颤,呲出脆响来。
“……”梁鹤深抬眸盯她,“要不你还是回你的东院去?”
妹宝“唔”了声,垂眸思索一番:“那您跟我一起吗?”
梁鹤深挑眉:“你真想让我被弃尸荒野?”
妹宝:“……”
他拆得纸盒窸窣响,麻利拧开盖子,拿棉签沾了药膏,借着渺茫光线轻轻柔柔地往她脸颊上抹。
一双眼睛深沉静谧似海,半遮在浓密的长睫下。
药膏是凉的,带着沁人心脾的薄荷香,但这种提神醒脑的香气在冬季并不讨喜,每次点在皮肤上,窜进鼻腔里,都是猝不及防的清冽感。
然而他们又近在咫尺,他呵出温暖湿气调和这份冰凉,薄荷香里带着些温沉的檀木香。
恍若盛夏,置身钟声绵长的寺庙里,禅音婉转,声声低沉但悦耳,让人心安,抬眼便是满目苍绿,
蔽日遮天,让人心静。
妹宝的感慨发自内心:“世叔,您好好闻。”
棉签一顿,戳在脸上。
“哎哟!”妹宝微微蹙眉。
她跪坐在他怀里,准确说,是腿/间,两条胳膊架在他的腰侧,十分暧昧的姿势,被窝拢不住全部,尤其眼前,系得松散的蝴蝶结,轻扇彩翼在雪地里翩跹,有意无意为他勾勒着一幅旖旎画卷。
药涂好,梁鹤深丢掉棉签,托起她下巴,吻她,轻轻一碰,然后深入纠缠。
良久,他捧着她脸颊笑:“只是好闻,不好吃?”
“好吃,也想吃。”妹宝在这方面,至少事前从不害臊,挺奇怪的,她往他怀里挤了挤,仰头,用牙齿去撩拨他震荡的喉结,“世叔,您带东西了吗?”
话落,她就开始作乱,被梁鹤深一手笼住,推回被窝里,是嗔怪,但口吻分明宠溺:“克制点,别乱想,家里这木头疙瘩好像不怎么隔音。”
“怕什么?”妹宝秀眉一挑,他抓住她的手,又抓不住她的腿,膝盖往里碰了碰,有点莽撞不知分寸,“南院就我们俩。”
梁鹤深盯着她,被她那一碰惊直了满身寒毛,终究还是顾忌未来男性尊严问题,不动声色地收了收腿,另一只手抵去她的腿上,然后勾唇一笑,带点狡黠。
“你确定?”
妹宝霎时噤声,水灵的眼睛往门上晃荡。
梁鹤深“噗嗤”一笑,抱着她躺进被窝,无奈又纵容:“快睡吧,我没带东西。”
妹宝失落地哼唧一声-
门外,确实蹲着四只耳朵,其中一只紧紧贴在门上。
尘埃落定,里面再没有半点动静了。
阮多宝剑眉拧成死结,咬牙切齿。
阮福宝胳膊箍着他的脖子,把人拖走,声音压得很低:“你是变态吗?人家是夫妻。”
“你是真愚蠢还是假聪明?”阮多宝无语死了,等完全退出南院,才憋闷道,“爷爷能同意妹宝这个年龄去北城,不就是想着她年龄小,婚姻关系无效,等她瞅见梁鹤深那副模样,自然就怕了吗?”
“我觉得你们一点都不懂妹宝。”阮福宝叹了口气,揉揉眉心,“路是她自己选的,当初劝也劝过,急也急过,家里闹得鸡飞狗跳,她毫不动摇,我们得尊重她的选择。”
阮多宝很懵地“啊?”了一嗓子,说:“不是,那你还阴阳他?”
阮福宝抬指抹了抹鼻尖:“我那不是看他不爽吗?你还明目张胆蛐蛐他的身体呢!更歹毒了好吗?”
“……”阮多宝蹲在地上,烦得薅头发,“我是有目的的ok?你想啊,他现在这个样子,最听不得那些字眼,玻璃心一敲就碎,碎了赶紧滚蛋皆大欢喜!结果你是纯阴阳啊?”
他说完,一言难尽地“啧”一声,又吐槽:“爷爷罚你抄道德经是真不冤你!”
阮福宝无可辩驳,干脆摘了根枯草在指间玩:“我看这位世叔似乎也还行,论财力,比你有钱,论学识,比老三牛,论样貌,比我差那么一点,但也可以了。”
阮多宝斜乜他:“大哥,你今年体检了吗?”
阮福宝:“?”
阮多宝:“我怀疑你脑子出了点问题。”
阮福宝:“……”
兄弟俩差点又打起来-
隔天便是除夕,阮家老宅在巧梨沟并非独门独栋,又因为山里空旷、宁静,稍有点动静就震天回荡。
这天早晨天不见亮,公鸡打鸣,母猪叫丧,小孩耍的鞭炮声声响,热闹得不行,梁鹤深早醒了,妹宝睡得沉,他只好搂着她当个人工暖炉。
昨夜睡得不冷不热,他摸摸她的脸蛋,额头又跟她的额头碰了碰——没感冒发烧。
日头高照时,妹宝醒了,两人在被窝里腻腻歪歪到被窝变凉。
梁鹤深坐在床上穿戴假肢,没有再避开她,但妹宝还是尊重他的情绪,没有去看。
磨合几个月,他假肢穿习惯了,像穿鞋一样干脆利索,穿好后回眸笑:“昨晚……怕不怕?”
妹宝静静看了他好几秒,嫣然一笑,狗一样猛怼过去勾住他的脖子,顺势坐去他腿上,撅个嘴巴戳他:“您觉得呢?”
梁鹤深先迎合她,吻着吻着呼吸渐急,某些地方虎虎生威,再继续下去,就别过这个年了,势必把她吞吃入腹。
梁鹤深不得不错开脸,又是规训,又是叹气:“好好说话,别动手动嘴。”
憋久了,也难受,他三十岁,还在疯狂的盛年,哪里经得起小妖精这样撩拨?
色彩缤纷的电影和漫画,还真是没白看啊。
妹宝咯咯笑,回眸瞥见透过窗纱的明媚暖阳,决定大发慈悲放他一马,捞起外套披上,从腿上翻身而下。
往年的除夕,妹宝不说满山跑,但肯定不在窝里赖着,先去给爷爷拜年,再去给阿爸阿妈拜年,三个哥哥挨个来,“新年快乐,恭喜发财”说不说不重要,压岁钱必须到位。
有时也和李家兄妹一起,去镇上买烟花爆竹,然后勾结一帮同龄人去炸山炸水。
玩得欢脱了,依稀能从她脸上看到从前的笑容,妹宝在人前总是灿烂明媚、欣欣向荣,像旷野里被风拨成浪涛的草,一眼生机勃勃的绿意,完全盖住了底下被烈火灼烧过的枯褐疤痕。
可她的那份快乐浮于表面,随风淌过,也能现出压在草场上的顽石。
这年除夕不同往日,早餐之后她就黏在了梁鹤深身上,像个小跟班,亦步亦趋,发誓要守护他,不让任何人欺负他。
梁鹤深哭笑不得,但只能随她而去。
说是不让父母兄长欺负他,结果她才是欺负他最狠的那个。
妹宝带梁鹤深去攀老宅的栖山阁,在北院,毗邻祖宗祠堂。
宅内唯一一幢三层建筑,四敞,一、二层藏书,也放了些蜀锦蜀绣,顶层做远眺、休憩用。
梁鹤深不是不能上楼下楼,但肯定比正常人走得慢,北城出行哪哪都有电梯,他在这方面锻炼得少,可惜妹宝很有耐心,非要搀着他慢慢往上。
梁鹤深不愿意驳她好心情,汗津津地攀到顶,竟然比一场床笫/运动还累人,抬眸,才知道她的小心思。
往北,极目远眺是连绵雪山,阳光洒出一片金顶,与湛蓝天际分明,东西坐着巍峨群山,一边树丛绿意盎然,一边早樱缤纷羞赧,往南,是纵横交错的田,是银龙盘桓的路,是千家万户的烟火。
妹宝懂不懂享受生活,梁鹤深拿不准,但阮家老祖宗肯定是懂的。
不同于这幢楼阁外观的雍容贵气,里面其实很简约,甚至是空荡,只中央放了一张桌,一张椅,往北的平台上放着一张绣架,木料都不劣质,是实打实的珍稀实木,造型和颜色看着土拉八几有些丑,其实是价格高昂的黄花梨木,笔笔精雕细琢。
妹宝解释说,这是她学习的地方。
她说着便坐去栏杆边,上半身扭了小半圈,胳膊挂在栏杆上,那一圈美人倚的宽度刚好够人躺上去悠哉睡个觉。
梁鹤深在她身边坐下,也转过身去看。
彼此静悄悄的,什么也不说,只是左右看着这片景。
——好像烈火灼灼和硝烟轰鸣的过往都被封冻在苍茫雪山下,罪责和苦痛都在两壁的青峦粉蕊中被镇压,剩下的只有从容的愉悦,以及可被期许的明天。
然而转眸,妹宝逆着风,发丝纷飞而起,镀着清冽的金光,疏疏遮着宁静的轮廓,她的眉眼沉浸在和煦的阳光下,那双眼睛明亮、天真,但……分明藏着雪山的苍白,藏着旷野的寂寥,藏着碎樱的柔弱。
梁鹤深眉心微蹙,心里有块地方像是被拧紧的一片布,起皱、闷痛。
他第一次意识到,妹宝并不似她表面那般拥有纯粹的、简单的、无忧无虑的快乐-
阮家老三午后到家,放了行李就往东院跑,扑个空,阿爸说妹宝住去南院了。
“怎么住南院?南院都多久没住人了?还能住人吗?”他皱眉嘀咕着,往南院走,目之所及一路荒芜,墙角还挂着蛛网。
这不是阮家平素的待客之道,
阮玉宝扫过一眼便知道,这是爷爷、阿爸阿妈在逼梁家那位世叔,让他气急败坏,最好把满腹怨气通通撒在妹宝身上,好让不谙世事的小家伙哭哭啼啼、灰溜溜地回家来。
只是,目前看来似乎是适得其反了。
南院空阔,梁鹤深在屋内小憩,醒后便倚在床头,越过大敞的门看妹宝。
妹宝躺在廊下背单词,两条腿支起来,交叠着,上面那条晃晃荡荡,小册子盖着脸,嘴里叽里咕噜念叨,时不时举起来看一眼。
阮玉宝贼一样矮着身子踱过去,在妹宝耳边笑出音的同时,抬手拿走她遮脸的小册子。
两人同时开口:
“干什么呢?”
“三哥!”
妹宝惊喜地坐起身。
阮玉宝随手把小册子往廊椅上一丢,抬起双臂,自然而然把宝贝妹妹拥入怀,情绪上来了,抱着她转几个圈,裙摆跟着男人稳健有力的步伐开出一朵艳红的喇叭花——这是妹宝最喜欢的娱乐项目之一,因这,她也爱穿裙子。
停下后,妹宝坐回椅子上,伸手去捡小册子,被长手长脚的阮玉宝抢先,他顺势坐到她身边,翻了翻小册子,侧眸,一脸惊讶:“你在背单词?”
“对,我要参加高考!”妹宝仰着脖儿,骄傲地说,说着就去抢他手里的册子。
阮玉宝僵住了,任她抢走:“你?高考?”
妹宝嘟起嘴巴,丢下小册子,钻进他怀里去挠他痒:“你什么表情?你不相信我?”
阮玉宝被她挠得从廊椅上摔下来,两人趴地上打滚,男人哈哈狂笑,最后双手合十求饶。
——多大年龄的男人了,像个毛头小子不识体统。
梁鹤深蹙眉,扶着床沿站起身,刚要迎出去,脚步又僵住,跟扎了个钉子一样,钉子不仅扎在脚上,还扎在眼睛里,扎在心里。
居然又跟那儿演起了兄妹情深的戏。
消停下来的两人暂时和好,阮玉宝侧脸,手指点了点,唇角弯着,眼神含笑示意。
妹宝摊开手心:“压岁钱呢!”
“好家伙,你问老大老二要过了?”
说着,阮玉宝盘腿坐起,左右口袋各摸了一圈,啥也没摸出来,他摊摊手,耸耸肩,无奈道:“没有。”
妹宝小嘴一翘。
“啪!”阮玉宝在她眼前拍响手掌,嘴唇一咧,“当啷当啷”——他还自己配音,一颗闪闪发光的蓝钻系着银色细链从手心里掉到妹宝眼前。
她眨眨眼:“这很贵吧?”
“拍卖会上看到了,神秘又低调,感觉你会喜欢,就买下来了。”阮玉宝解开扣头,给妹宝戴上,“还有一对配套的耳环和一条手链,没揣身上,在行李箱里。”
“谢谢哥哥。”妹宝坦然道谢,毫无顾忌收下了。
阮玉宝宠溺地摸摸她的发顶,侧脸,又点了点:“嗯?”
妹宝犹豫一下,凑过去,刚要吧唧上去。
梁鹤深掩唇,狠狠“咳咳咳”了一嗓子,边咳边走出房间,兄妹之间的“浓情蜜意”被打断,妹宝起身向他跑去:“世叔,您嗓子不舒服?”
梁鹤深眉心紧蹙着点头,指了指桌上的水。
妹宝赶紧去给他把水端来。
抿了小口,润了下嗓,梁鹤深跟她说谢谢,然后转眸看阮玉宝,他也掸掸尘灰站起身了。
阮家老三,和阮家老大完全不同的眉清目秀,肤色白,轮廓方正但骨骼并不凌厉,蕴了些不显山不露水的温润儒雅,阮家三兄弟里,这位的五官是和妹宝最像的。
梁鹤深伸出手:“梁鹤深,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阮玉宝,妹宝的三哥。”阮玉宝柔和一笑,回握上来,力度恰好,“你虽然年长于我,辈分上是世叔,但现在毕竟是我妹夫,以后同辈相称不要拘泥这些了,你叫我阿玉,我叫你阿深,如何?”
梁鹤深莞尔收回手:“当然可以。”
妹宝见两人氛围挺好,便回屋放水杯,阮玉宝脖子一歪看她一眼,又立正去瞄梁鹤深,勾唇一笑,贴近他耳畔:“阿深,我和妹宝可是一个娘胎出来的,我告诉你哦,我从小亲她亲到大!额头、眼睛、鼻子、嘴巴、屁股、脚丫……我还给她洗过脸,洗过脚,洗过澡。”
气息撤离的同时,笑容也收敛,他半挑眉棱斜睨而来,眼神冷寂,一字一句寡淡疏离:“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妹宝踏出门槛,他又笑了,笑得很是人模狗样,温柔祥和。
这演技……
梁鹤深无语透顶,也烦透顶,这个宅子里简直是没有一个正常人!
——除了他和妹宝。
第33章 第33章想亲,好想亲
晚餐近尾声,阮家开始一年一度的红包大赏,妹宝收了厚厚一摞,托她的福,梁鹤深也得了阮家老爷子一个红包,阿爸阿妈依然沉默着没表示。
巧梨沟的除夕夜,以突然飞窜上天的一簇烟花开始,而后五彩缤纷的火光争先恐后、铺天盖地炸开。
夜幕被灰白烟云笼罩,空气中浮动着久不消散的硫磺味道。
这样的夜晚,阮家花园里生着篝火,阮福宝、阮玉宝搭了烧烤架烤肉,麻辣孜然香和硫磺烟花味势均力敌、不分伯仲。
妹宝吃着烧烤看春晚,边看边捣鼓婴儿玩具,宝宝还没玩呢,她先玩了个够。
屋子里,也热热闹闹,傍晚时分,隔壁李家上门来,邀阮家打牌,一副麻将,一副纸牌,凑了两桌,阿妈、阮多宝、杨欢和李家婶子凑一桌搓麻将,另一边,阮家老爷子和李家老爷子、李家大叔玩六红牌。
梁鹤深从未见过,那牌面花里胡哨的,他根本看不懂,另一边的麻将他也从未玩过,于是各有各的乐子,就他百无聊赖,妹宝倒是会照顾他,时不时拿拨浪鼓在他眼前摇得啪嗒啪嗒响。
梁鹤深才不想玩拨浪鼓呢!慢慢挪到她身边,凑过去,想亲!再扫一眼满屋人,到底是忍住了,喉结一滚引诱她:“想不想看漫画?”
妹宝双眼歘亮,瞬间丢了拨浪鼓:“可以吗?”
“可以,毕竟过年嘛!”梁鹤深笑着摸出手机,“但前提是只能看正规的,不准看那些乱七八糟的。”
妹宝耸耸嘴唇,犹豫一下,摊开掌心,懒洋洋地说:“好吧,本小姐愿意花时间欣赏一下,您说的正!规!漫画。”
“……那回房间看?”梁鹤深在她耳边说。
妹宝心如明镜望着他,忽而一笑:“世叔,您的目的都写在眼睛里了。”
“但是不行啊,除夕夜要守夜,12点时家里要放鞭炮,连大嫂都没回房间呢!您好意思?”
“……”梁鹤深不做声了,面无波澜坐回去,继续看春晚。
妹宝打开他下载好的App,很快挑好,屏幕递给他摁指纹付钱。
梁鹤深瞥她一眼:“……”
又几分钟,妹宝再递过来,让他摁指纹付钱。
梁鹤深:“……”
再几分钟,妹宝自己拿过他的手,抓着他的手指摁指纹付钱。
梁鹤深:“……不能一次性付清吗?”
妹宝思索一番,说:“可以,但万一突然崩画风崩剧情崩人设不好看了呢?”
她倒是会合理消费。梁鹤深不反驳了,这样也挺好的,至少她抓着他的手,一直放在了怀里。
——想亲,好想亲!大过年的,梁鹤深脑子里装不下别的,只装了这么一件事。
麻将桌上,杨欢怀孕不宜久坐,搓过几圈后换阮福宝来,后来阮玉宝也换了阮多宝,几个人轮方向,人换来换去不知道换了多少遍,那边六红桌安安静静,座次岿然不动。
烧烤也没人烤了,烤架里的橙红炭火明明灭灭,夜空中炸响的烟花时断时续,烟云始终没有消散。
阮多宝不知怎么,忽然瞅到了厅堂另一端。
硕大的液晶屏幕五彩斑斓,春晚节目独自热闹着,谁也没往那边看。
正对前方的沙发上,妹宝枕着梁鹤深的腿,捧着手机在看,居然还是智能手机!梁鹤深则看着她,两只大手一只揽着她的腰,一只摸着她的头顶,时不时也抬眸看一下电视,但明显心不在焉。
男人最懂男人,梁鹤深那满腹花花肠子就差掏出来勒人脖子上了。
阮多宝险些一口浓血喷出来,再扫一眼牌桌,一个个眼瞎了,腻歪成这样了都不管?
他转身打电话摇人,挂了电话后往沙发走,随手抓了一把瓜子,边磕边说:“妹宝,你这么看手机,眼睛要不要了?”
妹宝全神贯注,根本没听见。
梁鹤深搡了搡她:“妹宝,二哥叫你呢!”
妹宝这才侧眸,
淡淡瞧阮多宝一眼,转个身,面朝梁鹤深,不理他了。
“……”阮多宝不得不转移目标,笑容佻达,“世叔,您不玩牌吗?”
梁鹤深平静地与他对视,只一眼,棋盘上的黑子白子、杀伐攻势都在眼底了,真是……好烂的招式!然而梁鹤深不打算接招,他笑了笑:“我对这方面毫无涉猎,不便打扰大家雅兴。”
阮多宝绵长地“哦~”了声,轻蔑哼笑:“我还以为您什么都会呢!看来也不是嘛!”
梁鹤深笑意温和:“是,才疏学浅让二哥见笑了。”
“……”什么阴阳怪气皱巴黑心老苹果?阮多宝勾勾唇角,没打算就此收手,“不试试怎么知道不会呢?这东西很简单的,我教您啊!”
梁鹤深才不会上当,这家伙就是想看他出丑:“我……”
“我也可以教您!”妹宝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阮多宝不屑地瞄她:“你那牌技忒烂,一边儿去!”
妹宝刹时从梁鹤深怀里撤去,跳起来,猫儿一样蹦过去:“试试?看我今晚能不能赢你?”
阮多宝呸掉瓜子壳,挑眉:“那你输了怎么办?”
妹宝仰仰下巴,不知天高地厚地承诺:“随你处置咯!”
玩得够大!阮多宝眼神清亮,想起二娘的嘱咐,瞬间对梁鹤深那号人没了兴趣:“你确定?”
妹宝话不过脑,刚要回答,手腕被梁鹤深一把抓住,他眸中含笑:“妹宝,你还是先教教我吧。”
无语了,他怎么就头脑发昏应战了?
梁鹤深于是替换阮玉宝坐上了牌桌,左侧是阿妈,右侧是李家婶子,对面是阮多宝。
阿妈和阮多宝睨向他的目光像寒刃,梁鹤深可以理解,怪的是,这位素未蒙面的李婶子怎么看他也带着敌意?这局面,不像打牌,像打人。
妹宝跟着坐在他身边,前三局,她一边教他牌桌常识,一边毫无章法瞎指挥,梁鹤深算是明白了,她的牌技确实忒烂。
在妹宝的指挥下,梁鹤深连败三局。
不过没关系。三局,够他总结规律了,从第四局开始,梁鹤深威严凛然、杀伐果决的上位者姿态初见端倪,不过举手投足间还是云淡风轻、泰然自若,第六局开始,已经完全掌控全局,游刃有余了。
每一落牌,都能让对面那位眉头蹙一蹙,却还能拿捏微妙的分寸感,不让左右二位败得太难看。
妹宝也不再瞎指挥,仰望他的眼神像仰望星辰:“世叔,您学得好快!”
梁鹤深微微一笑,视线从牌面上收回,抬指碰碰她的鼻梁:“是阮老师教得好。”
阮多宝气得够呛,后槽牙差点咬碎和血咽。
牌桌暗流汹涌着继续。
另一边,摇号的人也就位了,阮福宝去开门,李家老二老三跑进来,彤彤一眼看到了梁鹤深旁边的妹宝,欢天喜地叫她:“妹宝!”
妹宝一听这声音也精神了,站起来向她跑去:“彤彤。”
姐妹俩寒暄起来。
李银泽站在李彤泽身边,先看牌桌,向阮老爷子、阮家阿爸阿妈拜年,又向三位哥哥问好,免不了又是一场压岁宴。
轮到梁鹤深了,妹宝向他介绍:“梁鹤深,‘月出溪路静,鹤鸣云树深’的鹤深,是我世叔,也是……”
“我知道。”李银泽打断她,面色微凉,旋即又莞尔鞠躬,“世叔好,我是李银泽,李家老二。”
“世叔好。”李彤泽也跟着礼貌鞠躬。
梁鹤深沉沉看向妹宝,眉棱一挑,无声询问:李银泽,闺蜜?
妹宝抿抿唇,僵硬地笑了笑。
梁鹤深无奈笑笑,回眸看李银泽兄妹,从怀里拿出两只红包,一手一个递出去:“不用多礼,新年快乐。”
两人接过,异口同声道了谢。
梁鹤深再看妹宝,便只看到她一抹喜气的背影了。
三人结伴去院子里,李银泽把烧烤架里的炭火重新点燃,拿肉串继续烤。
李彤泽拿了一袋烟花来:“让你来放烟花怎么不来?我二哥还特意买了你最爱的,不过没关系,我们念着你呢,没放完的地面小型烟花,可以在这里放吧?”
妹宝点点头:“可以的。”花园里易燃物都让三位哥哥提前清空了,起火风险为零。
李彤泽笑笑:“刚才看见我放的烟花了吗?”
妹宝蹙眉想了想,问:“哪一个啊?”
“当然是最大最响的!”李彤泽无语。
妹宝哭笑不得:“隔太远,没注意。”
李家兄妹邀她一起放烟花,但巧梨沟是古村落,家家户户都有实木建筑,冬季干燥,一旦烧起来不得了,所以烟花爆竹都在露天田坎放。
妹宝和李家兄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过年过节任何休息日都腻在一起,除夕更是年年一起放烟花,今年妹宝缺席了——因为顾念梁鹤深的身体。
李彤泽欲言又止地看她一眼,又收回视线,去捣鼓烟花,递给妹宝一只打火机。
刚落手里,被李银泽拿走:“我来点,你别碰火。”
妹宝笑了笑,他往她空荡的手里塞了一根仙女棒:“另一只手再来一根?”
“行啊!”
李银泽垂眸,拨动打火机,先给妹宝点,李彤泽再凑过来借火。
滋啦声声响,火星迸溅,流光溢彩,仙女棒在妹宝手里绽成火树银花,映亮了她的瞳孔和脸颊,唇瓣水润嫣红,如坠莹珠,她就这么随心随性、天真烂漫的一笑,就很难让人挪开眼。
李银泽低头看她,他也知道身后有人在看他们,但视线收不回来——九月开学,他只是离开了一个半月,一切都变了。
妹宝嫁给了她素未谋面的世叔?残疾的,比她年长整整十二岁的,甚至连个像样的婚礼都没有?
李银泽无论如何不敢相信。
掐着火星湮灭的尾巴,他又递来一支新的,在重燃缤纷的一霎,震出低淡音节:“他对你好吗?”
妹宝依然笑着,随心应:“谁?世叔?”
李银泽看着她,不做声。
“当然好啦!”妹宝一脸受尽偏宠的有恃无恐,愉悦笑说,“很好很好,当然我也对他很好。”
李银泽突然觉得很烦,看她的天真笑容,尤觉惊心刺目。
一支燃尽,又换上新的,妹宝举着烟花棒,无忧无虑地旋转画出一朵朵光痕飞逝的圈。
李银泽绷紧牙根,内心逼迫自己不要扫她的兴,但还是被那密密麻麻又稍纵即逝的圆圈套着,把残酷的话语脱口而出:“明天什么时候出发,还是七点吗?”
“你不会忘记了吧?”
璀璨火星愣住,在冷风中很快稀薄,灰白烟雾萦绕在眼前,宛如透明、伶仃破碎,风一吹,散得七零八落。
妹宝垂眸,口吻清润平静,无甚波澜:“嗯,七点出发,没忘记。”
李银泽看着她手里的火树银花归于苍白黯淡,默默走开,去点地上的旋转烟花。
明亮而喧哗的室内,牌局变得索然无趣,梁鹤深三心二意应付着。
春晚在一曲《难忘今宵》中将尽,牌桌撤去,阮家一屋人去门口放鞭炮,十八捆并成一条火龙,阮多宝和阮玉宝各站一边,火光从两侧点燃,噼里啪啦震耳欲聋地炸响。
最后在中心汇聚,点燃那筒巨大烟花,似乎正好掐着零点。
“砰!”
盛大的火光在头顶炸开,点亮了夜幕,也点亮了那缕缕烟云。
屋檐下,妹宝和梁鹤深站在最后面。
前面站着大哥和大嫂,结实的手臂绕过笨重腰肢,扶着她的肚子,剑眉星目的男人低着头,眼里笑容很重,很憨,也很甜。
爷爷背手站着,眼波深沉而幽静地看,仿佛在看岁月浮沉,一年又一年,冬去而春来。
阿爸
阿妈相互依偎,老夫老妻偶尔也甜蜜。
老二、老三都在露天里,一个叉着腰,嘴里叼根烟,一副嚣张模样,一个站姿如松,大衣利落,确实显得文气儒雅。
一家人,和和睦睦。
忽然,手心一凉,然后有沉甸甸的织锦落入,妹宝低头一看,火红吉祥的颜色,金线绣着一个耀眼硕大的福字。
梁鹤深俯身下去,避开耳目,在灿烂烟花下亲吻她额头,温沉的嗓音荡在耳边,仿佛酿了许多年的酒,让人醺醉、沉迷:“新年快乐,我的妹宝。”
大哥转过头来看时,梁鹤深已经重新站好,对他投去温和礼貌一笑。
——不急,妹宝还小,总有一天,他会将她光明正大地捧在掌心。
红包重重压着手,妹宝欣喜又惶恐,眸光微颤仰望身边人,她在心里道谢,也在心里道歉-
除夕夜磨磨蹭蹭到凌晨一点多,妹宝挨床就睡,但也没忘记挣扎起来给梁鹤深献上一个软软糯糯的晚安吻,作为压岁钱的回礼,还郑重其事含咬着他的耳朵,说了句“新年快乐”。
可第二天,妹宝却醒得很早,闹钟只响了半声,被她掐掉,没有丝毫贪念温度地掀被下床,动作极轻。
冬季天空亮得晚,南方的山沟里又罩着一层薄雾,屋里空调修好了,但门一开,立时有湿润冷气浸透进来,梁鹤深在一片朦胧冷光下睁开眼。
门外站着一个人,晨光暗淡,他说话声音又压得低,被窸窣风声遮去,听不清楚。
妹宝点头应,也低声回话:“不,还是我自己准备。”
门关上,她抱着一摞浅色衣服回到床边,两三下换好衣服,又去浴室洗漱。
十来分钟后,又回到床边,梁鹤深醒了,但直觉告诉他,他现在似乎不该醒来,他只能佯装沉睡。
妹宝蹲在他面前,凑过来,吻了吻他的嘴唇,什么话也没有,起身要走。
梁鹤深有了苏醒过来的理由,惺忪睡眼睁开,看她凄清寡淡的背影,嗓音沉哑地叫住她:“妹宝,你去哪里?”
妹宝脚步一顿,回眸,肩头依然搭着一朵麻花辫,但系了一朵白花,全身缟素,没有任何纹饰,何止是淡色,这是堪比雪山的白,满眼肃穆仪式感。
往上是一张纯洁素净的脸,明亮双眸沉静而躲闪,她稍愣,然后微微一笑:“我吵醒您了吗?”
梁鹤深眉心微蹙,摇了摇头。
“我去看望一位恩师,现在要去给他准备礼物,待会儿准备好我就直接走了,如果顺利的话,中午之前就会回来。”
她又走回床边,蹲到地上,脸颊贴近他的脸颊,温热而清香的吐息就在眼前:“您不要害怕哦,大哥二哥都会跟我一起去,三哥不会来招惹您的。”
梁鹤深抚摸她的脸颊,温柔地问:“你的恩师,不打算带我去见他吗?”
妹宝神情一凝,眼睫顿了顿,很快莞尔笑说:“以后会有机会的。”
梁鹤深掌心一顿:“我……”
房门被轻轻叩响,妹宝低头又吻了下他的嘴唇,起身去开门,然后和门外人一起走了。
梁鹤深闭上眼,但已彻底睡不着。
妹宝的恩师——苏老师,苏鸣。
在6年前魁城小学纵火案中受到极重度烧伤,全身皮肤溃烂程度高达95%,几乎面目全非,耳鼻都变形,声带受损,双目失明,除了学校补贴,阮家还花了数百万去救治他,但因为疤痕挛缩,他瘫痪在床。
那年苏鸣二十四岁,从业两年,大好时光刚扬帆启程,还有一如花似玉的未婚妻,未婚妻怀孕,婚期定在生机勃勃的葱茏之夏。
纵火案发生在春天,苏鸣出院后,一直在疗养院居住,到深秋,未婚妻才来看望他,她打掉了孩子,来跟他告别。
同年冬,苏鸣恢复到可以活动手部关节了,他说想回家看看,妹宝带着护工、保镖,一行人陪他回到家乡,转眼功夫,他喝下整瓶百草枯。
是,人若真心想死,怎么都不可能活。
苏鸣去世了。
纵火案的凶犯是阮家纺织厂的一名工人,家贫,上有一位因中风而瘫痪在床的老父,下有一位因车祸而成植物人的儿子,印证了那句“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他因多次偷盗被阮家辞退,阮家老爷子念及他的际遇,没有将他的盗窃行为报案处理。
祸根因这份慈悲心深埋,这位工人后来多次潜进纺织厂实施盗窃,由于价值不高,阮老爷子一直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一副价值百万的刺绣作品失窃,阮家终于忍无可忍。
那位工人似乎有所警觉,也似乎彻底崩溃,抛弃了父与子,趁夜逃跑。
刺绣作品最终被追回,但人消失无踪了,平静生活一日一月过去,忽有一天,魁城小学爆炸轰响,火光滔天,那人回来了,带着他的瓦斯罐和杀戮计划。
时值午休,妹宝拉着李银泽,与另外两个学生玩捉迷藏,被困火场。
苏鸣年轻气盛,亦是责任使然,想也没想冲进火场,很快带出了李银泽,再进,救出了妹宝,那时火势已经没办法进人了,消防车还没赶来,他想赌一把,于是掉头进去……
纵火案造成2名学生死亡,16名师生受伤,除了苏鸣,其余15位学生中,还有一男一女两位重度烧伤的受害人,其余包括妹宝在内,都是轻度、中度烧伤,以及踩踏伤、摔伤等。
一位舍己救人的老师,本应歌功颂德,受人敬仰,可后来舆论一边倒,全是骂他的,因为他第二次进的那趟,舍近求远去救了妹宝,而妹宝、阮家,恰是祸起的根源。
网上有人分析,倘若苏鸣第二趟就是救了就近的两位学生,他不会受到极重度烧伤,两位学生也根本不会死。
那样,死的就只是一个妹宝而已。
很经典的铁轨问题。
舆论持续发酵,又有受害学生指出,两位学生之所以会死,就是因为妹宝拉她们玩了捉迷藏,“始作俑者”安然无恙,却害了那么多的无辜之人,更有人声讨,说苏鸣没有师德,质问他为何舍近求远,是否贪图阮家的钱权富贵。
真正的罪犯隐身了,至少在舆论上,他受到的谴责,远不如受害者受到的那样残酷无情。
一个巨大的巧合悄无声息地酝酿着,命运拨动钟摆,终在六年后敲在了梁鹤深身上,真的很巧,他和苏鸣竟是同年生人,只是苏老师永远二十四岁风华正茂,而梁鹤深的指针还要继续走下去。
他们的经历也十分相似,都是突如其来的人祸,都是义无反顾地回了头。
妹宝一时疏忽,没能守住苏鸣,所以她不允许自己再守不住梁鹤深。
时钟拨至小满当日,妹宝的生日,也是她的成人礼,她许下心愿,想去北城,要嫁梁鹤深,她拿出两家誓约,惹阮家老爷子勃然震怒。
妹宝生平第一次如此任性妄为,竟然举刀以死相逼,逼着爷爷打了那通电话。
可是令阮家人惊恐愤怒的是,梁震秋,竟然同意了。
——怎么有脸啊?
自此,阮家的鸡飞狗跳持续到深秋时节,而妹宝心意决绝。
第34章 第34章宿命的摆布
苏鸣不在公墓,而是落叶归根回了他的家乡。
魁城往西的一个小山村,山清水秀,风景怡人,但偏僻,从巧梨沟开车过去,车程要两个小时。
苏鸣已经没有至亲了,他是孤儿,坟茔久不打理,荆棘遍地,荒草丛生,但墓碑的位置很好辨认,妹宝曾在旁边种了六棵桃树。
这个季节,桃花已经开了,满目温柔粉白。
阮福宝和李银泽一人提着把铁锹、锄头越过荒草走进去,先粗略清理坟茔两侧,阮多宝挂鞭炮,点烛拆纸钱,妹宝拎小桶拧帕子擦拭墓碑,分工明确。
阮福宝清理到墓碑前时,抬头看着碑上照片笑了声:“兄弟,杨欢春天生宝宝了,你可得在天上保佑她呀!”
阮多宝叼根烟,一边拆纸
钱一边嘀咕:“那你带大嫂照片了吗?”
阮福宝不解:“我带她照片干嘛?”
阮多宝认真说:“苏老师又不认识大嫂,他怎么保佑她,你不得带过来让他认认脸?”
阮福宝提起锄头,差点没忍住抡下去。
这俩兄弟凑在一起就能唱戏,妹宝早就见怪不怪了,李银泽还觉得好笑,调侃一声:“二哥,你就该改个名。”
“改啥名?你别说,我也觉得我这名字真是太土了。”阮多宝说着就皱起眉,“我也能理解老辈子那个年代不容易,但爷爷,我爸妈,二伯二娘都不是没文化的人啊!”
李银泽抬头瞄他,年纪轻轻这个姿势还瞄出些抬头纹,一本正经地说:“活宝。”
“阮活宝。”
阮福宝哈哈大笑,阮多宝生生被烟呛了下。
三人同时看见,妹宝笑了下。
——终于是笑了。
墓碑擦得一尘不染了,妹宝拿出水果糕点熟肉刀头摆整齐,她每年初一都会早起,就是为了亲自准备祭奠用的贡品。
阮多宝拨动打火机,把纸钱点燃。
滚烫的火光在身侧燃起,灼人的气浪翻滚着。
“对不起啊,苏鸣哥,今年没有您爱吃的绿豆糕,只有核桃酥。”妹宝说着,又拿出酒杯斟酒,浇在泥土上。
阮福宝在旁边接腔:“怪我啊兄弟,忘了买绿豆。”
“我就爱吃核桃酥!”阮多宝说着弯下腰,拿了一块,吃起来,“这味道刚好,妹宝的手艺越来越赞了,不像那个绿豆糕,满嘴渣不说,齁甜,苏鸣,你就当换换口味呗!别生了虫牙,我可没办法给你烧个牙医过去。”
妹宝:“……”
阮福宝:“……”
李银泽:“……”
安静几秒,大家都笑了。
似乎是不约而同想起妹宝第一次做糕点时,苏鸣那个老实巴交的,当了实验小白鼠,一嘴绿豆糕下去,甜得他双眼如死、七窍生烟,阮多宝当场就笑喷了。
他也不想想,平时为了争宠各种孔雀开屏的三位哥哥,怎么能瞪着一盘绿豆糕几乎怂成了王八的模样。
但看着妹宝圆圆亮亮的一双漂亮眼睛,苏鸣不忍让她失望,硬生生吃完了整盘绿豆糕,还强颜欢笑说好吃。
阮福宝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自愧弗如,阮多宝也表示甘拜下风,阮玉宝更是没话说。
姗姗来迟的李银泽看着空盘子嚎啕大哭:“妹宝第一次做的点心呢!说好我第一个吃的!”
四位哥哥都看着这位幸运的冤种,发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那年,妹宝八岁,苏鸣二十岁,也是阮家资助他的第四年。
是缘分,也不是。他成绩优异,年年拿第一,阮家资助了好几个像他这样的孩子,但只有他的情况最特殊,资助他那年,与他相依为命的奶奶病故了,苏鸣跟了舅舅,但舅舅并不管他,他在校住读,放假就住阮家。
阮老爷子很喜欢他,因为他聪明懂事,又勤劳本分,是个很特别的软柿子,看着温柔老实,其实八百个心眼子。
阮家三兄弟那时候调皮捣蛋,不服天不服地,偏偏服他这个软柿子,他在阮家能管着三兄弟,督促他们学习,他们也敬他是兄长。
纵火案,舆论质疑苏鸣舍近求远,他无可辩驳,无他,私心而已。
他首先是妹宝的苏鸣哥哥,其次才是别人的苏老师。
苏鸣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至死。
许是风大,许是烟重,阮福宝擦了下眼睛。
香蜡纸烛燃尽,祭拜结束。
阮多宝去车里拿礼物,和阮福宝一起拿去送给苏家的亲戚,他们没办法随时过来这边,坟茔需要有人看顾,这是一个礼数。
每次去送礼,苏家亲戚总会和阮家兄弟拉扯一番,说要回礼,也有攀附意图。
李银泽和妹宝在车里等,等了十来分钟,看来,是两位哥哥又被绊住了脚,一时挣脱不开,这就是妹宝说的“如果顺利”以外的情况。
人有三急,李银泽急得不行,最后忍不住了,还是下车去问村民借厕所,走前嘱咐妹宝千万别下车。
光天化日,还能有什么事,整整六年不得消停?
但妹宝也没想下车,她趴在窗边随便张望,忽然望见了苏鸣家的小房子——她只在送葬时去过一次,是从前想象不出的简陋样子。
现在看到,那个小房子,连屋顶都被风刮了一半走。
妹宝恍惚想起,几位哥哥聊梦想时的场景,她那时候还小,但对此依然印象深刻。
大哥说要开辟百亩地的荷塘,二哥说要在港都扬名立万,三哥说要用科技改变世界,他们的梦想很浮夸,但他们很厉害,如今都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只有苏鸣说:“挣钱吧,挣到钱先把家里的房子翻修一下。”
阮家三兄弟很无语,表示不能理解他对修房的执念。
妹宝开门下车,往那幢小房子走去。
苏鸣家的房子地势高,要跨过几亩田坎,再攀一个小坡,沿路有青石板,被疯长的杂草盖住了,高度没过鞋,冰凉的露水很快浸湿裤脚。
泥地湿滑,青石板上也有苔藓,妹宝好几次险些滑倒,但都是有惊无险,就像无声的警告,昭示着冥冥中要发生些什么。
苏鸣——宿命,这个名字酝酿着一种深沉而悲凉的调性,不知道父母为他取名时怀揣着怎样的心情,或许根本就没有联想到这层谐音,也必然联想不到,当一个人的名字太过强势而宏大时,他本身的脆弱和渺小根本不足以压住这份重量。
尤其当他的结局被敲定后,这种混杂着独断偏见的论调更加无懈可击。
妹宝在最后的几步之遥里踟蹰了下,抬头,看见缺了一半的屋顶,看见爬上屋檐的枯藤,看见屋后张牙舞爪的老树,看见院子里露出边缘的石磨盘,垂眸,选择走向宿命。
苏鸣家的小院被他族亲占领,用来养鸡,眼下看着满地都是烂菜叶和粪便,无处落脚。
石磨旁的枯井边坐着一个女人,穿着颜色灰败的棉袄和棉裤,一双鞋更是破烂,是那种农村老妇喜欢穿的毛线棉鞋,她长发凌乱、枯槁,松散着遮去半边脸,左手提着一包婴孩衣物,右手边立着一柄镰刀,手掌虚握其上。
她抬起眼睛,一只遮在发帘下,一只暗淡无光,干裂的半边嘴唇拉直,上面翻着死皮,溢着血丝,饶是如此,这干枯颓靡的半张脸仍然算得上漂亮。
四目相对,女人呆滞的眼神猛烈一颤,继而弯唇一笑,声音沙哑:“阮妹宝,好久不见,我竟然忘了今天是大年初一。”
女人抬眼打量四周,好像才发现自己置身于陌生环境,恍然大悟说:“哦对,这是苏老师的家!竟然破败如此,竟然和我一样啊!”
冷冽的寒风带着这句话拂过耳畔时,潮湿的粪便味道亦凶猛来袭,妹宝本能地蹙了下眉。
——绝不是因为看见了女人藏在发帘下的脸。
但两人同时惊慌失措,尤其那个女人,她捂着脸颊骤然起身,与此同时,她身后的枯井里,传来一声喑哑撕裂的啼哭。
妹宝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顾不上害怕,惊呼着跑过去:“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吗?”
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话,没能唤醒女人的理智和母爱,反而惹她暴怒癫狂,她嘴唇大咧,提起镰刀,在一声大喝下,割裂寒风劈过来。
妹宝慌着躲,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婴儿衣物散落一地,女人一瘸一拐、步步紧逼:“凭什么你还能光鲜亮丽!凭什么你还能安然无恙?”
这种情况,妹宝根本没机会解释什么,女人也不需要听她的解释。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妹宝盯着她,又分出注意力去看她身后的枯井:“童月,你清醒一点!你往井里丢了什么?是——”
女人怒嚎着打断她:“凭什么我伤的是脸,你伤的是背?”话落,又一镰刀带着寒光和泥的土腥味挥下。
妹宝连连后退,手掌碰到石子,就摸起来砸过去。
女人不屑躲藏,甚至被石子砸中额头,还疯狂大笑。
满院鸡飞。
与此同时,枯井里响起一阵嚎啕大哭,似是濒死的小生命感知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拼了全力想要抓住。
仍谁听见那般撕心裂肺的哭泣都无法无动于衷,女人神色一凝,仓促回头,
癫狂情绪似有缓和,亦有迟疑。
妹宝立刻站起,试图抢走她手里的利器,只是这种事对妹宝而言实在太难了,她甚至不知该从何下手。
只是一刹的颤抖犹豫,女人转眸死死盯住妹宝,那半张脸阴森如从炼狱里攀爬而出的恶鬼,灰败嘴缝里溢出凄厉的呜咽,目眦欲裂,像极枯萎的玫瑰花瓣,指腹一碾,便能碎成齑粉随风散去。
是眼泪流尽的征兆。
某个瞬间,妹宝想听从宿命的摆布。
是啊,凭什么她还能光鲜亮丽?凭什么她还能安然无恙?
要问当年的纵火案,还有谁耿耿于怀?
逝者已逝,只能缅怀祭奠,伤者得到保险赔偿已是一笔巨款,再加上阮家私下贴补,早已鸣金收兵销声匿迹,然而还有两位,精神土崩瓦解,躯壳残缺腐败,落得个生不如死的悲惨下场。
男生在纵火案发生的第二年,跳楼自杀,未遂,但摔得个重度伤残,纵火犯已经判了死刑,这件事还能怨谁?他的父母把他的惨烈归咎于学校,归咎于阮家,归咎于妹宝,还在网络上大肆传播流言蜚语,利用残疾儿子卖惨搏关注。
但不知舆论如何煽风,最终这把火尽数烧向了妹宝,大概是因为她太无辜,太纯粹,太好拿捏了,甚至有不明真相的“侠义之士”前来声讨。
很乱。
那时候,阮家的财务状况也差,绣娘出走搞直播当网红,蜀绣手艺无人传承,纺织厂几度濒临破产,这场风波,阮家废了很大功夫才平息。
很少有人能从网暴下全身而退,哪怕是当年受尽宠爱、自信满满的妹宝。
她原本坚信苏鸣之死非己之过,并未引咎自责,后来,这个信念逐渐崩塌——苏鸣至死未得好名,与她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妹宝从此幽居山野,也不再轻易接触网络。
另一位,童月,她其实一直很安静,妹宝只在事故发生最初,听人说过她的伤势,很简单的一句话——没了半边脸。
没了半边脸是什么意思?妹宝试图想象她的模样,终无所获。
后来,又听说她早早嫁了人,妹宝天真地以为她过得很好。
直到此时此刻——
耳边婴泣持续,宛若一场凄厉的哀曲。
可是,童月仿佛再也听不见哭声,她听见的是自己人生的悲哀与荒唐,通红的眼睛犹如烧红的烙铁,在那半边恐怖疤痕上再次烙下无处伸冤的苦难。
她缓缓抬起镰刀,在无言的恸哭中挥斩而来。
许是寒风凌冽乱了心智,许是直面逃避均不由人,无论身死亦或心死,死了就是死了,但罪责殃及不了无辜的生命,一个、两个、三个……够了!
妹宝避开镰刀扑过去,用力把她掀翻在地,再去抢镰刀。
看似势均力敌的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后,妹宝才发现,童月远比她看到的样子更憔悴虚弱、骨瘦伶仃。
不知是当年烧伤留下的疤痕挛缩,还是她在这漫长六年里受尽了苦楚,童月竟有半边身躯近乎瘫痪,能走、能用,但宛若朽坏的机器,僵硬、扭曲。
镰刀被抢走,妹宝顺手把它扔到小院的坡下,童月趴在地上,被她压制得动弹不得。
枯井里,婴泣声越来越干哑、渺茫,妹宝挣脱开那双肮脏泥泞的枯手,站起身,循声而去。
漆黑井底,赤裸的婴儿成了唯一一抹白,他在淤泥中抵死挣扎,哭皱的小脸上满是泪花,他每撕声嚎哭一次,妹宝的心就揪紧一分。
枯井上的设备已经损坏,妹宝不知道怎么救他,她一边大喊“救命”,一边拉起麻绳捆绑在自己身上-
另一边,李银泽笑盈盈地从村民家中走出,手里还握着一只烤红薯,太烫了,他从左手扔到右手,又马上扔回左手,再一抬眼,便碰上了并肩而来的阮福宝和阮多宝。
三人眼神交汇,一起往停车处走去。
妹宝已不在车上。
阮多宝遮风点烟,抬睫后四处张望,随即看见苏家坡上一条雪白虚影,锋利眉棱皱了皱:“妹宝在干嘛呢?”
阮福宝嗓音嘹亮,朝她喊了一声。
回音从天际传来,三人没犹豫,径直往那边走去。
“怎么感觉……有点怪啊?坡下那人是干嘛的?”阮多宝加快脚步,灰白烟雾飞扑在脸庞,将锐利目光虚掩住。
童月已从坡下捡起镰刀,一刀狠砍进坎壁里,艰难往上攀爬,再一刀,又爬,就快登顶。
阮多宝从嘴里摘下烟蒂,疾走变成小跑,目光锁死坡顶那道纤薄的雪白身影,香烟在橙红火星的跳动下烧成一截灰烬,逆着冷风,细细密密浮散空中。
童月手里拖着镰刀,扭动僵硬身体,披头散发缓缓靠近井边。
“靠!真不对劲!”
阮多宝扔掉烟蒂,还有一个脏字未及出口,身边一人已像猎豹挟风而去-
阮多宝掐着12点,给家里去了短信:路遇堵车,耽误了时间,先吃,别等。
饭菜还在锅里闷着,大年初一,满桌没外人,能等则等,老爷子没发话,谁也不敢动筷子。
到12点半,杨欢忍不住问:“没出什么事儿吧?”
阮玉宝皱眉回话:“没啊,二哥就说堵车了。”
杨欢捏着手机查导航,从苏家村回巧梨沟,总共三条路线,条条畅通无阻,抿唇,看看对面的爸妈,再看看身侧神色疏清的梁鹤深,欲言又止。
老爷子抬起眼,皱巴巴地睨她:“能出什么事儿?”
视线往下挪了一点,到底是顾念她有孕在身,手指轻轻敲桌,发话:“别等了,先吃。”
阿妈起身去厨房端菜,老三去帮忙,饭菜上桌,滕着热气和香气,但不知怎地,冷清的饭桌上,气氛森然诡异。
老爷子抿了口酒,砸下酒杯:“老三,给老二打个电话去。”
话刚落,阮玉宝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拿来一看,放下筷子回话:“二哥。”
血脉缘分似的,老爷子眼神示意他接起来,阮家老三秒懂。
“老三,吃完饭没?”那边声音有些颓哑。
阮玉宝抬眸看爷爷,应了声:“吃过了,没等你们,单独留了菜,你们堵哪儿了,怎么还没回来。”
那边静了会儿,这边也静。
须臾,那边声色微沉,问:“你一个人吧?身边没别人?”
“……”阮玉宝扫视满桌人,顶着五双眼睛的注目暗示和莫名其妙的压力“嗯”了声,“咋了?”
老爷子下巴轻昂,双眼一眯,苍老的手掌一张一合,开花似的,示意他调大音量。
阮玉宝无奈地抹了把额头,直接开了免提。
“你找个借口出来一趟,先来……”阮多宝在电话里停顿一下,声音飘远,似在问身边人,“欸,警官,哪个辖区来着?”
得到答案,阮多宝回话,继续说:“你先过来,把我捞出来。”
阮玉宝皱眉,再顾不上对面老头的眼神指示:“什么情况?你去局里了?老大、妹宝和李老二呢?”
“医院呢!”
“啥?”阮玉宝歘然站起,凳子被踹到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轰响。
“你别急。”
阮玉宝急得不行:“什么意思,老大和妹宝怎么了?”
那边叹了口气,答非所问:“妹宝和李家老二陪着大哥呢,你他丫别废话了,赶紧过来。”
“不是,到底怎么回事儿?”阮玉宝抓起手机,“他们在医院,那我是不是得先去医院啊?”
与此同时,一桌人接二连三轻放下碗筷,只有梁鹤深还镇定端着,筷子悬在半空,放缓呼吸侧耳去听。
那边顿了下,说:“也行,你先去医院吧!在魁城人民医院,你直接报名字就能找到,老大让一个疯女人
给砍了,妹宝掉井里去了,李家那小子也受了些伤,我踏马也满身彩呢,你去了之后赶紧的来捞我!”
话落,满堂寂静如死。
梁鹤深手腕一歪,空空的瓷碗翻倒在桌,脆响如急弦,入耳清晰。
电话里听出端倪,愤怒咆哮:“靠!你不是说身边没人吗?”到底心虚,话音刚落电话也断了。
阮玉宝赶紧回拨过去,边拨边跑:“大嫂,车钥匙哪儿呢?”
杨欢扶着肚子,茫然无措站起身:“卧室里,我去……”
话没听全乎,阮玉宝直接飞蹿进西院,拿了车钥匙,臂弯搭了件大衣径直往大门方向走:“爷爷爸妈你们别急,老二都让我先去警局了,说明老大和妹宝伤得不重,我先去医院看下情况。”
老爷子叫住他:“你!你先去警局捞人,你爸妈去医院。”
阮玉宝脚步顿住,回头:“不是,爷爷,这边家里就剩一辆车了啊!”
老爷子拍响桌子:“去找李家借!去跟李家说这个情况!多大人了,这么大的事还想瞒下去!他顶的是一颗豆腐脑吗?”
杨欢赶紧跟着阮玉宝一起出门,车借来了,这情况云里雾里电话里没说明白,阮家老二也不接电话了,一窝蜂人着急上头,要跟着一起去,七嘴八舌、焦灼不安:
“不会又是那些人吧?”
“当年不是摆平了吗?”
“人心不足蛇吞象!”
……
两个车,根本塞不下阮家李家那么多人。
“老三和李家老大先去警局,弄清楚情况。”阮老爷子最年长,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欢欢你和鹤深一起,在家里待着。”
杨欢和梁鹤深同时开口:“我要去!”
像话吗?妻子掉井里去了,他还能安稳闲坐家中?
杨欢一个女人,更是无所谓情绪外露,当即涕泪横流:“福宝都让人砍了,我还能在家里坐着吗?”
阮家阿妈也跟着抹眼泪:“反正我得去!我儿子被人砍了,还有妹宝掉井里?她哪里受过这种苦?”
李家阿妈跟着心慌意乱:“哎哟,我家老二哪里是会打架的人!他肯定都是站那儿挨揍!”
李彤泽不明所以,反正哭就对了。
撒娇撒泼最好命,这句话不是开玩笑的。
最后还是让杨欢跟着一起去,梁鹤深一个男人,三十岁了,难道还能因为人家不带他去医院看老婆而胡搅蛮缠、撒泼打滚?
两台轿车吐着尾气绕上山路,拐个弯没了踪影。
梁鹤深摸出手机,他自然也有他的办法。还是那句话,这世道,有钱什么办不到?
——还真是办不到,大年初一,没有拼命三郎接他订单。
第35章 第35章和风细雨,叫人信赖
魁城人民医院。
警察守着两拨人,避免形势再度恶化,阮福宝进了急诊室,打了一针破伤风,肩胛骨上缝了六针,还算幸运的,虽然疯女人发了狠力,但那镰刀上全是铁锈和淤泥,刀口钝。
李银泽受了些皮外伤,给农村糙汉像扔头死猪一样扔下坡,折一边腿。
妹宝是最幸运的,虽然掉下井了,但绳子卡住,把她悬在空中,胳膊往下伸,刚好能够到婴儿。
当时情况相当混乱,镰刀劈向妹宝头顶的瞬间,阮福宝一个箭步飞踹过去,疯女人握着镰刀往后退了几步。
地面全是湿漉漉的鸡屎和烂菜叶,阮福宝落地没站稳,摔在地上啃了一嘴屎,女人哈哈大笑,声音狰狞粗噶,抬起手往他劈去。
阮福宝吃痛,看女人一脸疯狂,而且模样……他还以为自己活见了鬼,再顾不上什么好男人绝不打女人的言论,转身一掌把女人抡飞。
背后,妹宝受惊不轻,脚底一滑直接跌入井里。
这么一幕刚好落进听见妹宝大呼“救命”赶来的村民眼中,其中一个汉子看见疯女人,看见满地婴儿衣服,又听见井底的啼哭声,直接脑袋发懵是非不分,冲上前和阮福宝打起来。
迟了一步的阮多宝和李银泽本想拉架,结果莫名其妙加入混战,另有一波人去井口救人,战争起码持续二十分钟,直到村长连滚带爬赶过来。
接着,警车亮灯赶来,调查事情真相。
对方死咬阮家先动手,说是妹宝先激怒了童月,让他们拿出证据,拿不出来,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妹宝很难自证清白。
伤者为大,阮福宝、妹宝和李银泽,还有对面几个糙汉,被警察带去医院做处理,阮多宝去警局。
阮家有钱,整个魁城都知道。
对方一口咬定是阮家错在先,铁了心要讹一笔,阮福宝抡飞童月那一掌,好几双眼睛看见了,那婴儿落进井里,妹宝冒险去救,对方又嚷着“那不是她丢下去的,她干嘛去救”。
警方夹在中间,劝阮多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面这种狗皮膏药黏上了很麻烦的,让他协商私了,对方要的不多,撑死了几万块,还不够买他身上那件衣服。
但这他娘的算个什么事儿,阮多宝不愿意,大手一挥让警察尽管去查,公道自在人心。
这根本不是钱的问题,一旦掏腰包堵了那些臭嘴,岂非坐实妹宝把婴儿丢进井里这件荒唐事。这种脏水也敢往他妹妹身上泼?阮多宝哭笑不得。
但查出来又能怎么办?对面是个疯女人,她就是杀人放火,受害一方也无处说理去。
两拨人僵在警局,最后要走法律程序,打架斗殴,判定伤情等级,按规定双方都拘留吧!阮福宝和李银泽也得从医院拎回来拘留。
阮多宝不得不打电话给老三,让他当个担保人,交纳保证金先把警局这边给料理了,至少得瞒天过海到年后吧,好好的一个年,过得乱七八糟像什么话?
医院这边也乱糟糟的,而且还臭气熏天。
警察眉头皱得死紧,刚从局里接到电话,说双方无法和解,得把互殴的人拎回来蹲局子。
门推开,新鲜空气漫灌的同时,一群人蜂拥而入。
他们在来路上联系上李银泽,大致了解到前因后果。
杨欢心急如焚,也方寸大乱,从一屋人中飞快锁定目标——阮福宝赤裸半身,绷带从后缠到前面,缝合伤口的麻药劲儿还没过,被镰刀劈开血肉的疼他也还能受得住,所以反而在安慰妹宝,不停说着“哥哥没事,别怕”之类的。
杨欢拨开人群走过去,垂眸盯着兄妹俩。
阮福宝抬起头:“老婆,我……”
“啪!”杨欢扬手落下,阮福宝被打偏了头,久久错愕。
一屋喧嚣陡然寂静,连婴儿的啼哭声都弱了几分。
“你忘了苏鸣的下场吗?”她颤抖着嘴皮,咆哮出声。
阮福宝回过神,皱眉望着她,从泪如雨下的眼睛,到凌乱潮湿的脸颊,再到她高耸的腹部,他紧咬唇瓣,一时怔愣茫然,但还是抬手,温柔抚摸停在眼前的肚子:“老婆,你别着急,我没事。”
“还有你,妹宝!别人死不死与你有什么关系?放下你那无私伟大的菩萨心肠吧!大嫂求你了,这段时间,阿妈为你哭了多少次,为你和爷爷吵了多少次,三个哥哥为你打了多少次,你不能那么没有心啊!”
更严厉的话无法吐露,杨欢强忍情绪,只是沉默流泪。
妹宝神色如常,恍若没听见,满含期待的目光在人群里梭巡,企图找到熟悉的身影,他腿脚不便,肯定会比大嫂慢一步,慢两步、三步……
她落下睫,半遮着寂静的眸,缓缓起身。
“屋子里好臭,我去走廊换口气。”妹宝抬手,在鼻子前扇扇风,她是真的难受,胸膛堵塞着,催吐的恶臭不停往胃部搅拌,几次都险些从喉中翻涌而出,再看杨欢,“大嫂您别哭了,身子要紧,这次是我错了,不会有下次了,大哥没事的,还不如李银泽伤筋动骨一百天严重呢!就是得有几天不能洗澡了。”
阮福宝笑了声,拍她屁股:“臭丫头!”
杨欢神情缓和。
妹宝往
外走,阿爸阿妈围上去问她有没有事,妹宝说没事,只是满身粪便,说着还笑嘻嘻地往阿爸阿妈脸上身上蹭。
阿爸笑说:“臭死了!等会儿回家多洗几遍。”
阿妈戳戳她额头,用宠溺的口吻嗔怪:“臭丫头,没良心,哥哥都成这样了还笑嘻嘻的!”
只有李银泽觉得不对劲,拉住她的手腕:“没事吧?”
妹宝摇摇头,嘴唇一瘪,眼看着要哭出来,说出口的却是嬉皮笑脸的一句:“有事,他们把我老公扔家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