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若辰星 作品

第252章 虚实之间

雪霁初晴那日,荣国府各院门口新贴的告示被北风掀起一角,墨字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贾悦立在缀锦阁廊下,看几个粗使婆子踮脚张望,其中一个小声念道:"三日后宗产核查组查账,私吞祖产者一概送官......"话音未落,东边角门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姑娘,宁国府周瑞家的求见。"碧桃掀帘进来时,鬓角沾着细雪,"说是珍大奶奶派来送冬炭的,可那车炭才到二门口,周瑞家的就直往您这儿奔。"

贾悦将茶盏搁在案上,青瓷与檀木相碰发出清响。

她早料到贾珍会坐不住——上月她让人在族学里放风,说要请外聘账房清宗产,原是引蛇出洞。

如今告示一贴,宁国府的蛀虫们该急得跳脚了。

"请她进来。"贾悦理了理月白锦缎袖口,目光扫过案头那本被翻得卷边的《贾氏宗谱》。

周瑞家的一掀门帘便矮身万福,鬓边的银簪子晃得人眼花:"我们奶奶说,昨儿新得的建州松炭,特给五姑娘送两车来。"她抬眼时眼角微挑,"就是......我们大爷今早见了告示,直叹气说,这查账的事原该咱们东府先牵头,到底是荣府妹妹们心细。"

贾悦垂眸拨弄茶筅,茶沫在盏中旋出小涡:"大哥哥既这么说,倒省得我多跑一趟。"她抬眼时笑意清浅,"三日后宗亲会议,我原想请大哥哥主持宁国府账册首查,既然他主动担责,倒省了我开口。"

周瑞家的脸上的笑僵了僵,又赔着笑道:"姑娘这是折煞我们大爷了......"话音未落,窗外传来小福的通报:"史大姑娘到!"

史湘云裹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撞进来,发上的珊瑚珠串叮当响:"悦丫头,我刚在门口碰着宁国府的车,好大一车炭!"她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伸手去暖贾悦的手炉,"可巧我寻你说正经事——薛大傻子昨儿在醉香楼吃酒,被我撞个正着!"

贾悦示意周瑞家的退下,见那婆子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才转向史湘云:"可是为了贾珍送的锦盒?"

"正是!"史湘云拍着炕桌,"我听那楼子里的小倌说,贾珍派赖升家的送了薛蟠一匣子南海珍珠,说是'薛大官人帮着说句话'。"她压低声音,眼底闪过促狭,"我琢磨着,薛蟠最恨人说他是'皇商'出身没根基,昨儿我便在他席上提了句'听说珍大爷常跟人说,薛家的钱再厚,到底是市侩铜臭'——"

"云丫头!"贾悦忍俊不禁,"你这法子倒比我想的更利落。"

"那薛蟠当时就炸了!"史湘云手舞足蹈,"拍着桌子骂'贾珍算什么东西?

他爹才是袭了官的,他不过是个荒淫的,也配说我薛家?

'我瞧着他酒都醒了大半,临走还摔了半坛女儿红!"

正说着,外头传来碧桃的低语:"三姑娘来了。"

贾探春掀帘进来,月白立领上绣着缠枝莲,手里抱着个青布包裹:"五妹妹,旧账理出些眉目了。"她将包裹搁在案上,抽出一本账册翻开,"这是宁国府去年秋祭的用度,账面记着采买三十车松炭,可实际入库的只有十八车——"她指尖划过墨迹,"余下十二车的银子,全进了'聚仙楼'的账。"

贾悦接过账册,见那"聚仙楼"三字被朱笔圈了又圈。

她知道,那是贾珍与几个狐朋狗友的销金窟。"明日宗亲会,三妹妹便提'账目透明化'。"她将账册推回,"再提议由大哥哥首查宁国府账册——他若应了,便是自己往火坑里跳;若不应......"她勾了勾唇,"老太太最厌弃推诿责任的。"

探春眼底闪过赞许:"我明白。"她起身要走,又回头道,"方才在角门遇见尤氏嫂子,她脸色发白,脚步虚浮,像是受了惊吓。"

贾悦的指尖在案上轻叩两下。

尤氏素日里在宁国府连只蚂蚁都做不得主,能受什么惊吓?

怕是听见了贾珍与薛蟠闹翻的风声。

果然,未时三刻,尤氏的贴身丫鬟银蝶便来传话,说珍大奶奶在稻香村后园的竹亭里等李纨大奶奶。

李纨正坐在暖阁里补小阿哥的虎头鞋,听了银蝶的话,抬头看贾悦:"五妹妹,你说我去不去?"

"自然去。"贾悦替她理了理鬓角,"尤氏嫂子最是胆小,若真被贾珍的事吓着了,总得有人拉她一把。"

竹亭里飘着煮梅的香气。

尤氏裹着灰鼠皮斗篷缩在角落,见李纨进来,忙起身福了福,眼眶红红的:"大奶奶,我......我实在没处去了。"她绞着帕子,"昨儿夜里我听见大爷在跟赖升家的发脾气,说薛大傻子反水了,又说宗产核查是荣府的阴谋......"她突然抓住李纨的手,"大奶奶,他们会不会......会不会牵连到我?"

李纨轻轻抽回手,倒了盏热梅汤递过去:"嫂子且宽心,五姑娘查的是宗产,又不是私账。"她顿了顿,"再说,五姑娘素日里最是周全,若嫂子肯......"

"我知道!"尤氏突然打断她,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昨儿我收拾大爷的书案,见他往暗格里塞了这个。"她拆开油纸,露出几本泛黄的账册,"这是宁国府近三年的内账,上头记着往南边庄子送银子的数目......"

李纨接过账册时,指尖微微发颤。

她望着尤氏眼底的恳切,轻声道:"嫂子放心,五姑娘心里有数。"

是夜,缀锦阁的烛火一直亮到三更。

贾悦坐在案前,借着月光翻尤氏送来的账册,烛芯爆了两回,她都没察觉。

当翻到第三本时,一行小字刺痛了她的眼——"五月十五,支银三千两,送扬州孙记布行"。

孙记布行?

她想起前儿审赵姨娘的陪房时,那婆子支支吾吾提过城南布行的孙老板。

原来赵姨娘私吞的月钱,竟绕到了宁国府的账上!

"碧桃。"贾悦唤来丫鬟,"取笔墨来。"她将那几页关键账目抄在素笺上,又用火漆封了,"明儿天不亮,你去老太太院子,把这信塞在她晨省的茶盘底下。"

碧桃接过信时,见自家姑娘眼底闪着冷光,像极了雪夜里的寒星。

次日卯初,荣庆堂的晨钟刚响,贾母的屋里便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

王夫人、邢夫人带着各房主子们匆匆赶来时,见老太太扶着炕桌,手里攥着张素笺,指节发白:"传贾珍!"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雪花落在荣庆堂的青瓦上,很快便被屋内的热气融成水,顺着瓦当一滴一滴往下落,像是谁在无声地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