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演龙 作品

九门之二月花开(第2页)

 渡边的笑容僵在脸上:"你的意思是......"

 "二月红唱《贵妃醉酒》,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井上冷笑一声,"下令搜查戏台!"

 二月红正唱到"长空雁,雁儿飞,哎呀雁儿呀",听见台下的动静,眼角的余光瞥见日本兵朝戏台走来。他心里一紧,水袖却挥得更柔,脚步在台板上踏出一串急促的碎响——这是告诉台下的伙计,密道入口在排水口第三块砖下。

 戏台底下,陈皮阿四带着三个伙计正用特制的铁钎撬台板。听见师父的暗号,立刻停手,转而摸向码头北侧的排水口。那里积着厚厚的淤泥,散发着恶臭,日本兵巡逻时都绕着走,正好成了掩护。

 "快,就是这块砖!"陈皮阿四认出师父在拓片上标记的记号,示意伙计们动手。铁钎插进砖缝,轻轻一撬,一块半尺见方的青砖就被挪开,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台上,二月红的唱腔陡然转急,"醉步"也变得踉跄,像是真的醉了酒。他故意撞向台边的立柱,红绸缠在柱上,被他用力一扯,整面布景突然塌下来,正好挡住日本兵的视线。

 "动手!"渡边大喊。

 日本兵纷纷朝戏台冲去,却被落下的布景缠住。二月红趁机从戏台后侧的暗门跳下,抄起藏在芦苇丛里的短枪,朝码头西侧的油罐开枪。

 "砰!"油罐被打穿,煤油顺着裂缝流出来,在水面上漾开一层油膜。

 "师父,这边!"陈皮阿四从密道里探出头,朝他招手。

 二月红转身要跳,却见井上带着两个日本兵追了过来,枪口直指他的后背。他猛地矮身,短枪反手射出一枪,正中一个日本兵的膝盖。趁着对方倒地的间隙,他扑进密道,陈皮阿四立刻将青砖盖回原位。

 密道里漆黑潮湿,只能听见彼此的喘息声和远处传来的枪声。二月红打开手电筒,光柱照亮了前方蜿蜒的通道,墙壁上还能看见前清工匠刻的漕运记号。

 "快,前面就是藏经阁的暗门。"二月红带头往前跑,"《八十七神仙卷》的真迹就藏在佛像底座里。"

 伙计们紧随其后,皮鞋踩在积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跑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前方出现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门上刻着"敕建藏经阁"五个字。

 陈皮阿四用撬棍把门撬开,一股檀香混着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眼前是一间不大的石室,正中摆着一尊半米高的玉佛,佛座上积着厚厚的灰尘。

 "就是这儿了。"二月红走上前,在佛座底部摸索片刻,找到一个暗扣。轻轻一按,佛座"咔哒"一声弹开,露出里面的紫檀木盒。

 他打开木盒,一卷泛黄的绢本躺在里面,正是《八十七神仙卷》。画中八十七位神仙衣袂飘飘,线条流畅如行云流水,果然是吴道子的真迹。

 "快收好!"二月红将画轴递给陈皮阿四,"从东侧的水道走,那里直通海河,接应的船在芦苇荡里等。"

 话音刚落,密道入口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是日本兵用炸药炸开了青砖。

 "他们追来了!"一个伙计急道。

 二月红看向石室北侧的通风口,那里只有碗口大小,成年人根本钻不出去。但他注意到通风口外缠着一圈铁链,想必是当年工匠留下的逃生绳。

 "阿四,你带着画走水道,我从通风口引开他们。"二月红解下腰间的腰带,系在铁链上,"告诉接应的人,三日后在北平琉璃厂的'翰墨斋'汇合。"

 "师父,我留下陪你!"陈皮阿四眼眶通红。

 "别废话!"二月红把他往水道口推,"这画比命重要,要是有闪失,我饶不了你!"

 陈皮阿四咬着牙,带着伙计们钻进水道。二月红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才转身抓住腰带,猛地荡出通风口。

 通风口外是藏经阁的后墙,墙外就是天津卫的老胡同。二月红刚落地,就听见身后传来枪声,子弹打在砖墙上,溅起一片尘土。

 他翻身跃过院墙,钻进纵横交错的胡同里。日本兵的喊叫声在身后响起,手电筒的光柱像毒蛇一样在胡同里游走。

 二月红对天津卫的胡同熟得很。去年为了查探密道,他扮作收古玩的贩子,在这一带转了整整三个月,哪里有岔路,哪里有死胡同,都记在心里。

 他专挑狭窄的巷子跑,日本兵穿着皮靴,在窄巷里行动不便,渐渐被甩在后面。跑到一处岔路口时,他忽然听见墙头上传来一声低呼:"这边!"

 抬头一看,是个穿短打的年轻人,正朝他招手。二月红认得他,是前几日在茶馆认识的"翰墨斋"少东家,叫苏文谦,也是个爱国的主儿。

 他翻身跳上墙,跟着苏文谦往胡同深处跑。转过三个弯,来到一座四合院前。苏文谦推开门,把他拉了进去:"快进屋,这是我家的老宅,日本人搜不到。"

 屋里亮着一盏油灯,一个白发老人正坐在桌前擦着一件青铜器。见他们进来,老人抬头笑了笑:"是二月红先生吧?早听说您要来,备了些伤药。"

 二月红这才发现,自己的胳膊在翻墙时被划了道口子,血正顺着袖子往下滴。他谢过老人,接过伤药简单处理了一下。

 "先生放心,三日后我会准时去'翰墨斋'接应。"苏文谦给二月红倒了杯热茶,"只是渡边那家伙狡猾得很,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二月红喝了口茶,暖意从喉咙一直流到心里。他望着窗外的月光,忽然想起在长沙梨园的日子。那时的戏台下,坐的是长衫马褂的票友,唱的是风花雪月的故事。而如今,戏台下是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唱的是刀尖上的生死。

 但他不后悔。就像《贵妃醉酒》里唱的,"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只是他饮的不是酒,是家国大义这碗烈酒。

 三日后,北平琉璃厂。

 "翰墨斋"的伙计正忙着给一幅《清明上河图》的仿品装裱,忽然看见门口走进来一个穿长衫的男人,面容清瘦,留着两撇胡子,正是改了装的二月红。

 "先生里面请。"伙计笑着迎上去,按苏文谦的吩咐把他领到后院。

 陈皮阿四早已等在那里,见他进来,连忙上前:"师父,您可来了!画在这儿呢。"

 他打开随身的木箱,《八十七神仙卷》静静地躺在里面,完好无损。二月红拿起画轴,对着光看了看,确认没有损伤,才松了口气。

 "苏少东家呢?"他问。

 "去联系北平的地下党了,他们说会把画送到延安,那里安全。"陈皮阿四答道,"对了,师父,天津那边传来消息,渡边因为丢了画,被调回日本了。"

 二月红笑了笑,将画轴重新收好:"多行不义必自毙。"

 正说着,苏文谦匆匆进来:"先生,车备好了,现在就走?"

 二月红点头,跟着他往外走。路过前堂时,他看见墙上挂着一幅新画,画的是长沙城外的古寺,寺前搭着戏台,一个穿戏服的人影正站在台上,水袖飞扬,像是要冲破画纸,飞向更远的地方。

 "这画是......"他停下脚步。

 "是我托人画的,听说先生当年在长沙古寺前唱过一出好戏。"苏文谦笑着说,"画匠说,得把这故事画下来,将来好让后人知道,有个叫二月红的戏子,用戏台当掩护,保住了咱们的国宝。"

 二月红望着画中的戏台,忽然想起那夜的月光,那夜的红绸,还有那出没唱完的《霸王别姬》。他转过身,对苏文谦说:"替我告诉画匠,这戏还没唱完呢。"

 走出"翰墨斋",北平的阳光落在他身上,暖洋洋的。街对面的戏园子里传来锣鼓声,隐约能听见一句唱腔飘过来——"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二月红笑了笑,加快了脚步。他知道,前路还有无数座戏台等着他去搭,无数出好戏等着他去唱。只要戏还在唱,只要人心还在,这国家的骨头,就永远不会弯。

 民国三十一年冬,皖南山区的雪下得正紧。二月红坐在破庙的火堆前,看着火苗舔舐着最后一块木炭,火星子溅在他磨破的戏靴上,留下几个焦黑的印子。他怀里揣着一封密信,信纸边缘已经被雪水浸得发皱,上面只有一行字:"敦煌藏经洞残卷,藏于千佛洞第17窟,速来。"

 "师父,雪太大了,山路都封了。"陈皮阿四跺着脚上的雪进来,手里提着只冻硬的野兔,"刚才在山口看见日本兵的脚印,怕是离这儿不远了。"

 二月红把密信塞进贴身的衣袋,指尖触到胸口一道旧疤——那是三年前在天津密道里被流弹划伤的,至今还能摸到皮肉下凸起的伤痕。他抬头望着破庙外漫天飞舞的雪花,忽然想起二十岁那年在长沙梨园,也是这样一个雪天,他穿着新做的戏袍,唱完《游园惊梦》,台下满堂喝彩,其中就有九门提督张大佛爷的掌声。

 "阿四,把戏服拿出来。"他忽然说。

 陈皮阿四一愣:"师父,这荒山野岭的,唱戏给谁看?"

 "给菩萨看。"二月红指了指破庙里那尊缺了胳膊的观音像,"也给那些藏在雪底下的骨头看。"

 三日后,敦煌千佛洞。

 日本兵在洞窟外拉起了铁丝网,岗楼里的探照灯彻夜亮着,把崖壁上的佛像照得惨白。第17窟外守着两个端枪的士兵,洞口被一块巨大的石板封死,上面贴着"大日本帝国考古队"的封条。

 二月红扮作一个挑夫,穿着打补丁的棉袄,跟着一群当地百姓往洞窟方向走。百姓们手里都捧着香火,今天是当地的"晒佛节",按规矩可以到千佛洞祭拜,这是他们唯一能靠近17窟的机会。

 "站住!"岗楼里的日本兵喝住他们,"挨个检查!"

 二月红低着头,任由士兵搜查。他的戏服藏在挑筐底层,上面盖着厚厚的干草,草里混着几捆鞭炮——那是给"晒佛节"准备的,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轮到他时,一个留着八字胡的军官走了过来,正是负责看守藏经洞的小林中佐。小林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用生硬的中文问:"你是唱戏的?"

 二月红心里一紧,抬头看见小林正盯着他指节上的薄茧——那是常年练水袖磨出来的。他索性笑了笑:"回太君,以前在戏班打杂,后来跑江湖讨生活了。"

 小林点点头,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认识这个人吗?"

 照片上是二月红在长沙唱戏时的扮相,凤冠霞帔,正是《霸王别姬》里的虞姬。这张照片他见过,当年被一个小报记者偷拍的,没想到会落到日本人手里。

 "看着有点眼熟。"二月红故意眯起眼,"好像是长沙城里的名角,叫什么......红老板?"

 小林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笑了:"你去吧。今天晒佛节,唱段戏给菩萨听也好。"

 百姓们在千佛洞前的空地上摆开香火,有人敲起了羊皮鼓,有人吹起了唢呐。二月红趁乱找到陈皮阿四,他已经带着三个伙计混进了百姓里,手里都藏着特制的撬棍。

 "17窟的石板有机关,"二月红低声说,"听刚才一个老和尚说,石板左侧第三块砖是活的,按下去能打开一条缝。"

 陈皮阿四点头:"鞭炮准备好了,等会儿您示意,我就点燃。"

 这时,小林中佐带着一队日本兵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个穿和服的女人,手里捧着一卷画轴。"这位是京都来的雅子小姐,"小林介绍道,"她是研究敦煌壁画的专家。"

 雅子对着二月红鞠了一躬,用流利的中文说:"早就听说中国有位二月红先生,能用戏台做掩护,保护国宝。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见到您。"

 二月红心里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小姐认错人了,我就是个挑夫。"

 雅子笑了笑,展开手里的画轴,上面是临摹的《八十七神仙卷》残卷:"去年在北平,我见过这幅画的真迹。画里的线条,和您当年在长沙戏台上的水袖,真是像极了。"

 她的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鞭炮声——是陈皮阿四在发信号。二月红趁机说:"小姐要是喜欢听戏,我给您唱段《苏武牧羊》吧,应景。"

 不等雅子回答,他已经扯开嗓子唱了起来。"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苦忍十九年......"唱腔苍凉悲壮,混着羊皮鼓的节奏,竟让在场的百姓都跟着红了眼眶。

 小林听得入了迷,连岗楼里的士兵也探出头来张望。二月红一边唱,一边用脚在地上打着拍子,看似随意的动作,其实是在给陈皮阿四指路——17窟在左侧第三个洞窟,石板下的机关需要三人合力才能撬开。

 鞭炮声越来越响,百姓们纷纷起身欢呼,场面渐渐混乱。陈皮阿四带着伙计们趁机溜到17窟前,假装跪拜,用撬棍顶住石板左侧的砖块。

 "动手!"二月红唱到"任海枯石烂,大节不稍亏"时,突然拔高声调。

 陈皮阿四等人立刻发力,只听"咔嚓"一声,石板裂开一条缝,刚好能容一人通过。他们迅速钻了进去,二月红紧随其后,临走前对雅子笑了笑:"雅子小姐,戏还没唱完呢。"

 17窟里漆黑一片,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味。二月红打开手电筒,光柱照亮了洞窟四壁的壁画,飞天仙女的飘带仿佛还在飘动。角落里堆着十几个木箱,上面都刻着"藏经洞"三个字。

 "快,打开箱子看看!"陈皮阿四撬开一个木箱,里面果然是一卷卷泛黄的经卷,上面的梵文还清晰可见。

 伙计们立刻开始搬运,将经卷塞进随身的布袋里。二月红则盯着墙上的壁画,忽然发现角落里有一道暗门,上面画着一个跳舞的飞天,手势和他唱《飞天》时的手势一模一样。

 "这里有个暗门!"他喊道,"可能通往外面的山崖。"

 就在这时,洞窟外传来小林的怒吼声:"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日本兵开始朝17窟射击,子弹打在石壁上,碎石飞溅。二月红示意伙计们先搬经卷进暗门,自己则和陈皮阿四留下断后。

 雅子忽然出现在洞口,手里拿着一把手枪,却没有对准他们,反而朝追来的日本兵开了一枪。"快走吧,"她喊道,"我父亲是反战同盟的,他说这些经卷属于中国。"

 二月红一愣,随即拱手:"多谢。"

 雅子笑了笑:"希望有一天,能在和平的年代里,听您完整地唱一出《霸王别姬》。"

 暗门后是一条狭窄的栈道,贴着千佛洞的崖壁蜿蜒而下,下面就是湍急的党河。陈皮阿四已经带着伙计们把经卷搬到了河边的木筏上,正朝他们招手。

 二月红最后看了一眼千佛洞,洞口的火光已经染红了半边天,小林的喊叫声渐渐远去。他忽然想起雅子的话,低声唱了起来:"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唱腔在山谷里回荡,竟和崖壁上的风声融在了一起。

 "师父,快上来!"陈皮阿四喊道。

 二月红跳上木筏,伙计们立刻撑起篙,木筏顺着党河往下游漂去。雪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亮了河面,也照亮了木筏上那一排排经卷,像一行行沉默的诗。

 "接下来去哪儿?"陈皮阿四问。

 二月红望着远处的山峦,那里隐约能看见一点灯火。"听说云南那边有座古墓,"他说,"里面藏着一批商周的青铜器,日本人也盯上了。"

 陈皮阿四笑了:"那咱们还搭戏台?"

 "搭。"二月红拿起一块经卷,指尖拂过上面的梵文,"不光要搭戏台,还要唱一出大戏。让那些在地下睡着的老祖宗看看,他们的东西,咱们护住了。"

 木筏继续往下游漂去,党河的水声哗哗作响,像是在为他们伴奏。二月红忽然站起身,对着月光张开双臂,水袖虽然不在了,但他的影子落在崖壁上,竟真有几分飞天起舞的模样。

 民国三十四年秋,日本宣布投降的消息传到长沙时,二月红正在梨园后台卸妆。镜中的他两鬓已有些斑白,但眼神依旧清亮。陈皮阿四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张报纸,上面印着"敦煌藏经洞文物全部归国"的标题。

 "师父,您看!"陈皮阿四激动地说,"还有北平的《八十七神仙卷》,南京的宋官窑,都回来了!"

 二月红放下卸妆布,拿起桌上的红绸,轻轻缠在手腕上。窗外传来鞭炮声和欢呼声,有人在街对面搭起了戏台,正在唱《定军山》,唱腔高亢,穿透了漫天的烟火。

 "阿四,"他忽然说,"明天排《霸王别姬》吧。"

 陈皮阿四一愣:"师父,您要登台?"

 二月红笑了,镜中的他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岁那年,凤冠霞帔,眉眼如画。"嗯,"他说,"唱给那些没能等到这一天的人听。"

 第二天,长沙梨园座无虚席。当二月红穿着虞姬的戏袍走上戏台时,台下掌声雷动。锣鼓声起,他水袖一扬,开口唱道:"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唱腔穿过满堂喝彩,飘出梨园,飘向长沙城的大街小巷。阳光落在戏台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和那些曾经守护过的国宝、那些在烽火中逝去的英魂,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戏还在唱,路还在走。只要这戏文里的骨头还在,这国家的魂,就永远不会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