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比勒琪丝的哀歌8
当晨曦的第一缕微光如同熔化的黄金,毫不吝啬地泼洒在冰冷的沙丘之上,驱散了长夜最后一丝寒意时,巨大机械的驾驶舱内,却依旧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由谎言与猜忌织就的沉闷气息。一夜的休整,并未能抚平众人心中的波澜,反而让那些被刻意掩盖的裂痕,在黎明的清光下显得愈发清晰。
“接下来是第三个洞穴…这大铁球还中用吗?”婕德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她靠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那片无垠的沙海。昨夜的对话,像一根根尖锐的刺,扎进了她那刚刚建立起来的、对部族的归属感之中,让她浑身都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疲惫与烦躁。
“五百多年的老东西了,很难指望它能撑太久,我们得速战速决才行。”阿萨里格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爽朗,他拍了拍身下的主驾驶座,试图用这种方式来驱散空气中那份微妙的僵硬。他那被暗红色眼罩遮住的面庞上,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仿佛昨夜那场暗流汹涌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接下来的路由我来指引就好,看来前路越来越顺利了呢。”利露帕尔的声音在众人脑海中适时响起。在见识了左钰那神明般的手段,并得到他无声的许可后,她早已收敛了所有不合时宜的傲慢与刻薄,此刻更像一位称职而又可靠的向导。
“好,那我们各就各位吧。走,去驾驶室。”阿萨里格立刻接过了话头,他大声地招呼着,仿佛急于用行动来掩盖某些他不想面对的东西。
众人再次回到了那充满了古老气息的驾驶舱。荧坐在主驾驶位上,她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闪烁着微光的复杂仪表,心中却在回想着昨夜左钰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语。婕德沉默地站在她身后,双手抱胸,那双明亮的眼眸中,充满了挥之不去的、对阿萨里格的审视与怀疑。派蒙则在空中不安地飞来飞去,她能感觉到,这里的气氛比之前任何一次冒险都要凝重。
左钰依旧是不紧不慢地走在最后,他找了个角落随意地靠下,闭上双眼,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但他那平静的呼吸,却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整个驾驶舱内所有人的情绪波动,都清晰地映照在心湖之上。
阿萨里格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急切,他快步走到控制台前,俯下身,装模作样地调整着几个仪表盘,嘴里念念有词:“坐标…嗯,调整完成!只需要启动就好了!”
荧深吸一口气,将手放在了主启动杆上。伴随着一阵剧烈的震动,这尊沉睡了千年的钢铁巨物,再次迈开了沉重的步伐,向着利露帕尔所指引的方向行进。
透过巨大的观察窗,整个沙漠的景致都在飞速地后退。沙丘如同凝固的海浪,在他们脚下起伏,远处的地平线在热浪的蒸腾下微微扭曲,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不知过了多久,利露帕尔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应该就在这里了,我的大人。请停车吧。”
荧依言缓缓停下了这尊钢铁巨兽。
“噗…‘停车’…”派蒙听到这个充满年代感的词汇,忍不住笑出了声。
“怎么,很好笑吗?可怜的孩子…都没见过马车吗?”利露帕-尔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对后辈的无奈。她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左钰,没敢再多说什么。
“这里被岩石封住了…再轰一拳试试看?”她看了一眼窗外那坚固厚重的山壁,提议道。
阿萨里格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他检查了一下能源表,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为难之色:“嗯…动力不足,上一次已经耗尽了备用能源…”他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但…主炮还能运转。只不过不清楚是否能破开岩石。”
“哼,优柔寡断的男人,试试不就知道了!”利露帕尔毫不客气地催促道,她现在只想尽快拿到自己的碎片,任何的犹豫在她看来都是对时间的浪费。
阿萨里格没有理会她,而是将目光转向了荧,脸上带着一副“我把机会让给你”的慷慨表情:“打开仪表板应该就可以了,唔…还是你来操作吧。这么好玩的东西,我觉得我不应该抢先了。”
荧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她看了一眼依旧闭着眼睛的左钰,后者仿佛已经睡着了。她只好点了点头,将手伸向了那个标注着主炮发射的、鲜红色的按钮。
“看到那边的那个洞口了吗,瞄准那里释放主炮吧。”阿萨里格指着前方一处天然形成的、较为脆弱的洞穴入口,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
荧依言将准星对准了目标,按下了按钮。
然而,预想中那惊天动地的炮火轰鸣并未响起。整个驾驶舱内,只有几盏灯光闪烁了几下,便彻底黯淡了下去。
“怎么回事?”婕德第一个问道。
“能源不足,无法驱动主炮。”左钰的声音平静地响起,他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淡淡地看着控制台上那个闪烁着红色警示的能源图标。
阿萨里格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他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意外。他精心设计的、让众人见识到这台机械的强大,并顺理成章地将功劳揽在自己身上的剧本,再一次被卡住了。
“那怎么办呀?”派蒙急得在空中直跺脚。
左钰没有回答,他只是缓步走到主控制台前,伸出右手,对着那块巨大的、由特殊晶体构成的观察窗,凌空轻轻一点。
一道道金色的、充满了神圣与威严气息的符文,如同被无形的画笔勾勒,瞬间在空气中浮现。它们迅速地交织、组合,构成了一个复杂到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充满了秩序与力量的圣印法阵。法阵的中央,一束比太阳还要耀眼的、纯粹的金色光芒骤然亮起,化作一道粗壮无比的圣光洪流,悄无声息地穿透了观察窗,以一种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速度,精准地轰击在了远处那坚固的山壁之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也没有飞沙走石的冲击。
在众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那厚重无比的山壁,在接触到圣光洪流的瞬间,便如同被投入烈火的冰雪,开始了无声的、彻底的、从物质层面上的湮灭与分解。一个巨大的、边缘光滑如镜的圆形洞口,就那样凭空出现在了山壁之上,仿佛那里原本就存在着一条通往世界尽头的隧道。
“很好…现在我们没有阻碍了。”左钰收回手,平静地说道,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驾驶舱内,死一般的寂静。
阿萨里格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那被眼罩遮蔽的面庞下,脸色早已苍白如纸。他引以为傲的计谋,他所倚仗的这台钢铁巨兽,在这个男人面前,渺小得如同孩童的玩具。
“好耶!我们快点出发吧!”最终,还是派蒙那清脆的欢呼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婕德怔怔地看着那个巨大的、完美的圆形洞口,又看了看左钰那平静的侧脸,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阿萨里格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声音干涩地说道:“嗯…”
他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这个男人的存在,已经彻底打乱了他的所有计划。如果再不行动,他将永远失去机会。
当众人离开那冰冷的驾驶舱,重新踏上灼热的沙地时,阿萨里格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的身体挡在了众人面前,那魁梧的身躯,在洞口投下的阴影中,显得格外沉重。
“……”
“怎么了?阿萨里格,身体不舒服吗?”婕德看着他那反常的举动,下意识地问道,语气中还残留着一丝属于同伴的关心,“如果是太累了的话,我们可以先歇一会再上路…”
“没有,我很好…”阿萨里格缓缓地摇了摇头,他抬起头,那副暗红色的眼罩,正对着婕德的方向,“婕德,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欸…?是…很重要的事情吗?”婕德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
阿萨里格没有回答她,而是将目光转向了荧,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又充满了压迫感:“荧,在此之前,我需要拜托你一件事。”
荧的眼神瞬间变得警惕起来,她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半步,将派蒙护在身后,平静地问道:“什么事?”
“请你把‘镇灵之母’交给我保管。”
这话一出,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欸?!”派蒙发出一声不敢置信的尖叫。
“唉…太性急了,年轻人。你太性急了…”利露帕尔的声音在荧的脑海中悠悠响起,充满了对愚者的叹息与怜悯。
婕德的身体猛地一震,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那个曾经教她摔跤、教她如何在沙漠中生存的“兄长”。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
“……”
“阿萨里格,”她的声音因为愤怒与失望而微微颤抖,“我一直把你看作兄长,对你的教导我一直言听计从。但这次…我不理解…请你解释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为了塔尼特着想。”阿萨里格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又坚硬,他终于撕下了那副伪装了许久的面具,“我们马上就要抵达目的地了,‘镇灵之母’受我们保管,总比一直放在外人的手里好。”
“……这是芭别尔主母的意思吗?”婕德死死地盯着他,问出了这个最关键的问题。
“这是出于理智的选择…她得知的话,一定也会认可的。”阿萨里-格巧妙地回避了问题的核心。
“我问你,这是芭别尔主母的意思吗?!”婕德上前一步,几乎是嘶吼了出来,那双明亮的眼眸中,燃烧着被背叛的熊熊怒火。
“……我说了,这是为了塔尼特的利益着想!”阿萨里格的声音也拔高了几分,他似乎想用音量来压制自己的心虚,“‘镇灵之母’留在我们的手里大有用处,但在这个外人手中,不过玩物而已。”
他看着婕德,语气一转,又带上了几分循循善诱的蛊惑:“想想看,拥有她的力量,塔尼特便能从沙漠中重新创造出葱郁的绿洲…这难道不是芭别尔主母一直以来的追求吗?”
他知道,绿洲,是所有沙漠子民心中最深沉的渴望。
“你说的绿洲,是指像神恩绿洲那样的存在吗?”左钰的声音忽然平静地响起,他缓步上前,与荧并肩而立,目光淡然地看着阿萨里-格,“据我所知,那片绿洲的诞生,似乎与抢夺和阴谋无关。”
阿萨里格的身体猛地一僵,左钰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他所有冠冕堂皇的借口,露出了底下那肮脏的欲望。整个须弥谁不知道,那片绵延百里、被誉为神迹的“神恩绿洲”,正是出自眼前这个男人的手笔。与那样的奇迹相比,他口中所谓的“创造绿洲”,显得何其可笑与卑劣。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慌乱,将目光重新投向婕德,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们完成了这次探险,芭别尔主母会认可你做她的接班人…而你的外人朋友也会得到应得的荣誉。”
他顿了顿,脸上挤出一个自以为充满诚意的笑容:“这是皆赢的选择,对你来说,对我来说…啊,还有对你的朋友来说。你的外人朋友一定也会同意的,对吧?”
荧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但那紧握着剑柄的手,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
“那可不一定。”她身旁的左钰替她回答了,那声音依旧平淡,却让阿萨里格感觉如坠冰窟。
“我尊重利露帕尔的选择。”荧也跟着说道,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我看利露帕尔可是很讨厌你呢,她肯定不愿意跟你走!”派蒙从荧的身后探出小脑袋,气鼓鼓地指着他。
“呵呵,说得很好。”利露帕尔的声音在众人脑海中响起,充满了对阿萨里-格的嘲弄,“除了一点…我提醒你:我与我的大人所结下的契约,唯有死亡才能打破。”
阿萨里格看着眼前这三个立场坚定、丝毫没有动摇的外来者,又看了看那个虽然拥有力量却对自己充满敌意的镇灵,他知道,和平的伪装已经没有意义了。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于怜悯的语气说道:“你说的没错,抱歉。”
这句没头没尾的“抱歉”,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婕德。
“……!”
她看着阿萨里-格,看着他那副再也不加掩饰的、充满了算计与冷酷的嘴脸,一股混杂了失望、愤怒与悲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心中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
“狗话连篇…”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杀意。
“……?”阿萨里格似乎没听清,又或者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你是个狗话连篇的叛徒。”婕德猛地抬起头,那双如同被烈日点燃的眼眸,死死地锁定了阿萨里格,“你在用肮脏的谎言羞辱我,而我要求用刀剑回应!”
“哇…等等,等等…小狞猫,我们刚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翻脸了呢?”阿萨里格的脸上露出了夸张的、故作无辜的惊讶表情,他摊开双手,试图缓和气氛,“我们不是一直都…拿彼此当亲人来看待吗?”
“亲人…?也许吧…也许不是。”婕德冷笑一声,她将腰间的斧枪缓缓拔出,那锋利的刃口在洞穴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森然的寒光。
“未经主母首肯,企图谋害部族的客人,玷污宾客权利,等同叛变,这是其一。”
“私同北方外人学习技术,而不与同族共享,玷污部族道德…这是其二。”
“欺瞒同族,致其陷入危境,这是其三。”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泣血,每一句指控,都像一把利刃,狠狠地扎在自己与他那早已名存实亡的“亲情”之上。
“没错…我一直在尝试把你当做哥哥看待,但你呢?”她抬起眼,那双湿润的眼眸中,充满了决绝与悲伤,“你忘记了母亲的名字,而我要求你用刀剑洗清此等玷污。”
阿萨里格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他后退一步,声音变得阴冷起来:“等等,冷静下,冷静下…我们是在沙漠中间,你现在动手,又有谁能证明你的清白呢!”
他试图用言语来动摇婕德的决心,用部族的规则来束缚她:“‘哦…我们的小狞猫对同族亮起獠牙了?’大家一定会这么说的,你这是背叛。一个背叛自己部族的人,将来在沙漠里还会被谁接纳呢?你将再次变回那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那又怎样?”婕德的回答斩钉截铁,充满了无所畏惧的骄傲,“我容忍你活到现在,只是因为你还没有害我们。但现在,我没有理由留你了。”
“我建议你冷静一下,不要轻易动武。我们还有得谈。”阿萨里格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
“我很冷静!拿起你的刀!”婕德的斧枪直指他的咽喉,战意已决。
“唉,我真的没想到会闹到这种地步…”阿萨里格发出一声虚伪的叹息,他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武器,“但希望你能原谅我。”
话音未落,他猛地向后跃去,同时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呼哨。
“朋友们,该登场了!好好招待客人…还有我们的小狞猫!”
随着他的呼喊,洞穴两侧的阴影之中,瞬间涌出了数十名早已埋伏在此的镀金旅团成员。他们手持利刃,身披重甲,每一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冰冷的杀意,他们将众人团团围住,封死了所有的退路。
“这些人,你们都是…?你们这些叛徒,太卑鄙了!”婕德看着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他们都是塔尼特部族的战士,是她曾经并肩作战的同伴。此刻,他们却将武器对准了自己。这份背叛,比任何刀刃都更伤人。
“我们是叛徒?不…”阿萨里格站在人群之后,脸上挂着残忍的笑容,“只要活着回去的是我们,叛徒就是你才对!”
“少胡说了,看我给你的狗脸添一个流血的笑容!”婕德怒吼一声,手中的斧枪舞成一团死亡的旋风,悍不畏死地冲向了那片由昔日同伴组成的钢铁丛林。
“喂!你们打架归打架,能不能别再破坏周围的机械了!很危险的!”利露帕尔的声音在荧的脑海中尖叫起来,她生怕这些人毁掉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新家”。
“哇啊,你看他们这个样子,怎么可能一边打得死去活来一边还要小心注意那么多啦!”派蒙紧张地抓着荧的衣角,大声地回应道。
荧也拔出了长剑,正准备加入战团,左钰却伸出手,轻轻地拦住了她。
“不必。”
他只是平静地吐出这两个字,然后,抬起了右手,对着那片混乱的战场,轻轻打了个响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凝固了。
所有人都保持着战斗的姿态,静止在了原地。无论是挥舞着斧枪的婕德,还是面目狰狞的阿萨里格,亦或是那些冲锋的镀金旅团成员,都如同被琥珀封存的昆虫,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