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2章 再回青州
四月下旬,初夏的燥热裹挟着尘土,笼罩在青州城上空。当皇帝威严的仪仗穿过临时清理出的城门时,迎接他的并非山呼海啸的万岁声,而是一片刻意营造的、近乎死寂的肃穆。
以青州刺史林源中以及新任别驾李长策为首,青州大小官员乌压压跪伏在道路两侧,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空气中弥漫着未散的焦糊味和一种深切的惶恐。
李长策的官袍穿得一丝不苟,额角却渗着细密的汗珠,他深知自己此刻的位置如同坐在火山口上,背上担着千斤重的担子,更甚于身旁的刺史大人。
“臣等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官员的声音参差不齐地响起,透着一股虚弱和不安。
皇帝并未立刻叫起,御辇在跪伏的人群前缓缓停下。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苍白、或惊惶、或强作镇定的脸,最后落在李长策身上。景安见状,上前高声道,“李大人,近前回话。”
从前的他只是一个地方七品小官,何尝见过这么大的阵仗,李长策连忙起身,小步快趋至御辇前,再次躬身,“臣在!”
“灾情如何?民怨可曾平息?”皇帝开门见山,语气不容敷衍。
李长策深吸一口气,语速略快但条理清晰地禀报,“回陛下!自朝廷赈粮陆续运抵,臣即遵照陛下旨意,于州城及受灾诸县设立粥棚、发放口粮。眼下灾民已基本得食,哄抢府衙、冲击富户之事已止息。臣又组织人手,清理废墟,协助灾民搭建临时居所,发放防疫草药。粮价在陛下严令与赈粮冲击下,虽仍高于常时,但已大幅回落,市面渐复秩序,灾民已初步安顿。”
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粮仓亏空之事已传开,百姓心中疑虑难消,唯恐朝廷赈济难以为继。”
皇帝面无表情地听着,直到李长策说完,才微微颔首,“能在如此短时内稳住局面,弹压民乱,安顿灾民,你做得不错,没有辜负朕的信任。”
这句肯定让李长策紧绷的神经稍松,后背却已被冷汗浸透。
“然则,”皇帝话锋陡然转厉,目光如电扫视全场,“青州数百万石国储粮,竟成空仓,架阁库付之一炬,关键人证下落不明!此乃动摇国本、祸乱江山之大罪。朕亲临此地,非为观景,只为彻查此案,揪出蛀虫,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帝王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带着雷霆万钧之势,“随行官员各司其职,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朕给你们十日之期,十日之内,若查不出个子丑寅卯,提头来见!
谢允——”
“臣在!”谢允立刻出列。
“朕命你为总协调,统筹此案查办,一应人手、资源,由你调度。秦王齐瑾、楚王齐琰,从旁协助谢卿,务必尽心竭力。
”皇帝的目光落在两个儿子身上,带着审视与期待。
“儿臣领旨!”齐瑾与齐琰齐声应道,神色肃然。
“臣遵旨,定不负陛下所托!”谢允躬身领命,深感肩上重担。
皇帝一行安置在青州刺史府邸。府邸虽尽力收拾过,仍难掩仓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
现任刺史林源中,年逾五十,身形微胖,一张圆脸上堆满了谦卑甚至谄媚的笑容,先前在城中跪了一次,如今更是在府门前跪迎。
皇帝步入正厅落座,林源中便像陀螺般忙前忙后,亲自奉茶,指挥下人,口中不停地说着“陛下舟车劳顿,臣罪该万死”、“府邸简陋,委屈圣驾”、“已备下本地时鲜,请陛下娘娘品尝”之类的套话,姿态放得极低。
待皇帝稍作歇息,问及粮仓亏空案的线索时,林源中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换上十二万分的为难与惶恐。
“陛下明鉴!臣……臣惶恐啊!”林源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上渗出更多汗珠,“永丰仓乃州城重地,向由仓曹参军直接管辖,架阁库更是有专人看守,账册管理严密……臣身为刺史,虽有督察之责,可……可这具体账目出入、日常盘查,实在难以事必躬亲啊!谁曾想……竟出了这等塌天大祸!
那看守架阁库的小吏,臣已命人全力缉拿,可至今音讯全无,想是……想是已遭毒手……至于亏空,这账册尽毁,线索断绝,臣实在是无从查起,请陛下治臣失察之罪!”
他磕头如捣蒜,涕泪横流,一副痛心疾首又束手无策的模样。
皇帝耐着性子追问了几处细节,林源中要么推说“前任移交时便是如此”,要么就含糊其辞“似乎略有不足,但未及深查”,再问急了,便只剩下“臣愚钝”、“臣有罪”的磕头请罪。他那圆滑世故、明哲保身的姿态,像一层厚厚的油污,让皇帝看得心烦意乱。
“够了!”皇帝猛地一拍桌案,茶盏震得叮当作响,“一问三不知,要你这刺史何用?”
“臣有罪!臣该死!”刺史大人磕头如捣蒜。
“罢了罢了,你先下去罢……”齐越扶额,无奈挥了挥手,将他赶了出去。
林源中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那副狼狈相让一旁的皇后和贵妃都微微蹙眉。厅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皇帝压抑的怒气在空气中弥漫。
皇帝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齐瑾和齐琰,“你们方才也听到了,林源中此人,圆滑事故、阿谀奉承,指望他是指望不上了,青州这盘棋,你们有何看法?”
秦王上前一步,神色沉稳,“父皇,儿臣以为,账册虽毁,但如此庞大的亏空,绝非一日之功,更非区区小吏所能遮掩,其背后必有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林源中身为刺史,即便不是主谋,也必是知情者,甚至是参与者。他此刻装聋作哑,无非是想置身事外,或等待风头过去,但人心浮动,必有缝隙。儿臣建议,可暂避其锋芒,行暗访之策。”
他顿了顿,条理清晰地说下去,“其一,可令谢尚书明面上继续追查架阁库失火、人证失踪等线索,大张旗鼓,吸引对方注意。其二,儿臣愿与六弟微服简从,深入市井、乡野、漕运码头,甚至潜入灾民安置之所。百姓、商贩、船夫、底层胥吏,这些人身处其中,或多或少知晓些内情,只是畏惧官威不敢言。暗访之下,或能听到真话,发现账册之外的人证物证,拼凑出蛛丝马迹。待掌握些许实据,再回头敲打林源中之流,定能令其阵脚大乱,露出破绽。”
皇帝听罢,赞许地点了点头,看向老六,“阿照,你觉得呢?”
齐琰拱手,带着一丝少年心气道,“父皇,儿臣也觉得三哥之法言之有理,此案关键仍在证据二字。”
皇帝问,“账目被毁,那你觉得该如何查起呢?”
他目光灼灼,思路清晰,“其一,应立即封锁所有涉案仓廪,哪怕已空,也要严加看管,防止再遭破坏。同时,彻查所有与粮仓、漕运、税赋相关的公文往来副本、驿站记录、甚至各衙门间传递的便条、签押。架阁库焚毁的是正本,但日常运作必有副本留存于相关衙署,或抄送、上报的记录。哪怕只言片语,也极可能指向亏空流向或经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