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2 章 庄园

福尔曼近来忙于改造城市下水系统,A-1矿区开发的热火朝天,排出的废气混合着大气阴云,傍晚时分哗啦啦下起了雨。

 雨水沿着屋檐降落,卧室没有开灯,昏黑斜长的影子落在脸上,王知安做了个沉甸甸的梦,艰难转醒后,心跳的也急促,好半天才下了楼。

 “苏姨。”

 他被骤亮的光线刺得睁不开眼,循着苏婉担忧的目光往外看,才发现西林街区被围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心下一沉,他快步走上前,苏婉示意他去看电视机,福尔曼晚间新闻提前两个小时播出,女主持人神色严肃:“《战时安全法案》要求全民接受检查,着重检查18-40岁区间的青壮年,福尔曼曾两度遭受AEO叛党侵袭,是此次全国普查的第一梯队,请市民们配合警署、市政工作,积极接受检查……”

 大敞的院门外是无数道人影,红.蓝灯光闪烁不停,街道被警戒线包围,手拿对讲机的警员们挨家挨户登门,斜斜细雨冰冷的洒在人脸上,苏婉没发现王知安的脸色倏然变得凝重。

 “来的太快了,你爸爸和米安还在外面没回来,”苏婉担心道,“小浔也还在上学,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他。”

 她其实并不担心这次检查,王家人一贯老实本分,即便是找什么新联盟组织的接触对象,也和他们家无关,一没钱、二没人脉、三没前途,就在两年前,王家还处于赤贫阶段,要照顾两个缠绵病榻的病患,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瓣用。

 “我进去拿个东西。”王知安忽然说了句话,转身就走。

 苏婉看着他的背影,心跳不禁漏了半分,“知安……?”

 门扉外忽然涌进来一群人,是检查到王家了。七八个警员列队,头戴黑底白条纹的警帽,眼神如鹰,锐利刺骨。为首的警长不是负责西林街区的杜威警长,而是副陌生面孔。

 男人面孔威严、年轻,半眯起的棕色眼珠闪着意味深长的笑容,他手握着腰间皮带,步履如风,大步走进客厅,对上苏婉微微紧绷的视线,微笑道:“夫人,我们想找一下,王知安……议员。”

 “议员?”

 “哦,不,”陌生警长含笑揉了揉眉心,“瞧我这记性,不是议员,是王知安办公员。幸亏没让他进入议会,不然现在整个福尔曼市政恐怕都要惨了。”

 苏婉努力保证着镇定:“……稍等,这位警官,我先去给你们倒杯水。”

 “不必,”陌生警长一身雨水,自然的落座到沙发上,他翘起腿,显得很是随意,“叫王知安下来。”

 “知安他不在——”

 “今天市政全体放假,”陌生警长笑道,“就是为了配合警署检查,福尔曼如今各处戒严,他不在家的话,或许我们该通知指挥室,这种情况下再发现他,那就是不配合警署工作、畏罪潜逃了?”

 苏婉脸色煞白,几乎站不住地扶着门框。

 “畏罪……畏罪潜逃?”

 “您还不知道吗?”男人讶然,“您的大儿子,王知安办公员,在校期间曾参与AEO叛.党组织的游行活动高达五次,我们有理由怀疑他不仅与AEO盘党组织联系过密,也与新联盟组织存在一定的接触。”

 “至于他大学毕业后为何拿着蒙德大学的毕业证书,却屈居福尔曼当一名小小的办公员,我们也有理由怀疑他已经被新联盟组织吸纳成为双面间谍。”男人微笑着摸着下巴道。

 “胡说八道……简直胡说八道!”苏婉气的呛咳起来:“知安留在福尔曼是为了照顾我和他弟弟,为了减轻家庭负担,你们这是污蔑!”

 “那就等见了王知安办公员再说吧。”男人索然的挥了挥手,一行警员视苏婉于无物,大步迈入室内,说是寻找王知安在哪里,可他们动作粗暴,自顾自开始翻箱倒柜。

 苏婉挡在楼梯口,她的身体还没养好,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几名警员感到棘手,互相对视一眼,正要强制性将她拽开,手还没碰到苏婉的肩膀,便被另一只手狠狠擒住——

 楼梯上几乎是气喘吁吁地出现王知安的身形。

 “住手!”

 他扶着苏婉的身体,眼神阴冷,直直看向客厅中心的陌生男人,西达耳·金,福尔曼市政也分两党,王知安随大流站市长一派的共和党,而西达耳·金是独立党的中流砥柱。

 “终于等到你了,王知安,”西达耳轻笑着抚掌起身,他显得很是愉快,一旦给王知安定罪,曾大力提拔王知安、对王知安青睐有加的市长、警署署长两位实权派人物都将被攻讦,“我还以为你跑了呢。”

 王知安面无表情:“我需要跑什么。”

 “那谁知道呢。”西达耳道,“比如畏罪潜逃……或者去找组织本部,嗯,又或者——”

 “又或者你的污蔑都没有实证。”王知安冷冷一笑。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西达耳不以为然:“实证马上就能有了,现在,先跟我们走一趟吧。”

 “那就走吧。”轻轻拍了拍苏婉的后背,以表安慰,王知安不动声色将苏婉挡到身后。

 他终于从昏暗的楼梯上走了下来,天光折射出一缕幽光,西达耳笑容一僵,倏尔起身。

 “我的弟弟曾跟我说过,人比荣誉重要,”胸前的“福尔曼光荣之家”徽章熠熠生辉,王知安唇边凝着一抹无奈的笑:“我当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原来,又让他费心了。”

 那是叶浔即将离开福尔曼,赶赴因纽斯上学的前一天晚上。

 兄弟俩在室内收拾东西,王知安热的满头大汗,看着叶浔坐在桌边悠闲地看书,作为上午打牌输了的筹码,他需要帮叶浔整理行李箱。

 一本本砖头大的书籍塞进箱内,他半跪在一叠衣服上,听叶浔忽然道:“我这次去上学,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哈?”那时他哭笑不得,“你,放心不下我?”

 “毕竟你是家里最大的破绽。”

 以为他在跟自己开玩笑,王知安干脆席地而坐,叶浔的侧颜在柔和灯光的映衬下,显得很安静,他于是笑眯眯的问:“我能有什么破绽,你说吧,我听着。”

 “王叔是个本分人,我妈妈也常年卧病在床,少与外界接触,米安就更小了,还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至于我,我远在因纽斯。如果有人想找家里的麻烦,你是最好的人选。”

 “我可是市政办公员!”

 “那就更该找你了。”

 王知安还想反驳,叶浔忽然拉开抽屉,丢过来一个东西,正是“光荣之家”的徽章,“拿着保命吧。”

 “光荣之家”几个字上还有油脂。

 这枚徽章已经被整个街区的人欣赏遍了,叶浔甚至专门举办了个欣赏大会,相邻几个街区也有家庭慕名前来,王旺达和苏婉不好意思地说他太张扬,叶浔却表情不明的盯着徽章,微微笑道:“人比荣耀重要。”

 “所以这玩意难道不就是个摆设。”

 “摆设?”又翻过一页书,叶浔不紧不慢地笑:“摆设也足够捞你了。”

 “……”

 徽章上面的油脂气味已经被木屑味盖过,放在叶浔的书桌里已久,仿佛也沾染了那道身影沉静、冷淡地气息。

 到底是未卜先知,还是清楚的意识到目前是多事之秋。

 王知安已经不想去想了。

 他一步步走到西达耳身边,同样高大的两道身影对立,对面色难看的西达耳道:“走吧,我还要回来吃晚饭。”

 *

 贝尔湾阴灰的天空下。

 庄园被濛濛雨幕淹没。

 湛蓝的海水变作翻腾、危险的黑色,狂风也将棕榈树吹得翻折,三楼书房内,红实木书桌平整,电视机内还有雪花点点。

 画面定格在王知安的脸上,已经很久很久。

 燃烧的火焰、烟土飞扬的废墟、嚎啕哭泣的儿童,游行示威队伍不停呐喊:“自由、绿色、民主——”

 王知安在边缘挥舞着拳头。

 连飘动的发丝也在努力。

 “这是当年你哥哥的口供。”傅谌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微微仰靠着椅子,屏风后走出来一个人,竟是司机,司机朝叶浔笑了下,将口供推到他面前。

 每年游行结束都会抓一批人员进警署,小惩大戒,如果是正规经过审批的游行,将不计入档案。

 王知安作为蒙德大学的高材生,也被警局轻飘飘放过。

 叶浔垂眼盯着眼前的纸张。

 来自王知安的几句回话,慢慢勾勒出一幅心性桀骜、自暴自弃、同时被家庭重担压得喘不过来气的人像,‘为什么参加?我室友们都参加了’‘他们,他们哪里在乎我,有个成绩好、人还听话的二儿子呢’‘未来肯定回老家帮忙了,留在蒙德,我倒是想啊……’

 三年前,原身读初三,正是在为升学报考焦虑的时刻,苏婉和王旺达本就因他性子阴郁而颇多讨好关心,再加上米安常年缠绵病榻,回过神,王知安的蒙德大学录取通知书也已经下来了。

 一家人反应过来时,王知安乐陶陶的,在城里找了个暑假工,给自己挣学费生活费。

 就连送他去蒙德读书那天,家里人也没有齐,苏婉伤病未愈、躺在医院,原身性子别扭,留在医院照顾她。到最后只有王旺达抱着三岁的米安,送王知安去千里之外的蒙德上学。

 这些年王知安是怎么一点点磨平了心里那点不甘、失落、难过的,叶浔不清楚——像他们这样的家庭,其实一身都是破绽。

 那些因为被忽略而产生的低落心理,或许也自动被王知安划分为矫情。

 他最后还是留在福尔曼,承担起了家庭的重担。

 “如果只是因为参加过游行,就要被逮捕入狱,”叶浔收回视线,语气镇定,“我想联盟现在已经没多少人了。”

 游行人群最多知道游行地点、游行时间、游行路线,至于游行怎样发生、过程中又会进行怎样的操作,这些属于内部机密,外部人员无从得知。

 AEO被联盟冠以“叛党”的名称不过一年左右,法不溯及既往,不少知名政客也曾公开支持过AEO的大义之举。

 叶浔不觉得这是王知安的黑历史。底层民众最容易被愚弄、挑拨,眼界未开,从小生活在落后小城的王知安也不需要被弄权者点评。

 傅谌深邃的目光落到叶浔身上,意味不明。

 叶浔始终平静道:“如果我的哥哥已经被定罪,我想现在出现在我眼前的就不会是录像带,而是逮捕令了。”

 傅谌缓缓笑了下,笑容并无法融化他脸上的威严和冷漠,叶浔的拒绝仿佛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掀不起半点风浪:“你比启泽沉得住气。”

 叶浔看向他。

 “启泽看见这则录像带,差点把电视机砸了。”司机在一旁忍俊不禁,他拿起一牙西瓜,佝着头在吃,傅谌也像习以为常,继续道:“他警告我,不许动你的家人。”

 “何止,”司机忍不住插话,“他说要是动了你的家人,就立刻自毁形象,让皇室颜面扫地——当时皇室那边的礼仪官气的脸都黑了,一连说了三遍不像话。”

 叶浔没有说话,眼神却冷漠。

 他没有功夫去探究这父子俩是不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就像潜意识也在告诉他,傅启泽确实会那样做。

 他总能时不时回忆起傅启泽那双眼睛。

 偏激、执拗,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稻草,力气用到极致,最后两败俱伤。

 “第三个选择。”

 终于,话题进入正轨。

 傅谌拉开抽屉,推过来一个信封式样的文件,“帝科大的录取通知书。明年九月开学,我会差人送你前往帝国。不需要你再去考试,也不需要审核,不会有任何人阻拦你。”

 “条件呢?”

 傅谌道:“条件是,你永远不能再回联盟。”

 “你的家人会得到一大笔钱,也不会有人去福尔曼打搅他们的生活。”有侍者忽然走进来,低声说了句什么,傅谌嗯了声,抬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我的承诺永远有效。你回去好好想想。”

 与来时不同,这次离开,叶浔被一群侍从环绕。

 他们恭敬有礼,走侧面楼梯下楼。

 旋转楼梯晃过黑暗与光明的间隙,平台外是瓢泼大雨,贝尔湾灰雾蔓延,庄园位于小岛中心,有数条陆道连接临近城镇,陆道周围被碧蓝水湾隔离,棕榈树、椰子树、红树林密密匝匝,树荫与灰云交融。

 像无人之境。

 叶浔穿着艾莎利尔今早为他提供的常服,白衬衣布料柔软,衣襟简单修饰,袖口略微宽阔,露出苍白、削瘦的手腕。

 他走在棱窗后,被框映出侧脸、肩颈、腰腹。

 侍从们躬身侍立,遥远而不可及。

 仿佛已经成为庄园的一份子,艾莎利尔恍惚间望着这一幕,忽然,叶浔低头看来,依然冷漠漆黑的眸子,不为所动。

 记忆里那双亮闪闪、笑起来乌黑柔软的杏眼已经消失了。

 二十多年前,有人为爱甘愿留下,二十多年后,原来傅家家主还是只会这一套。

 *

 叶浔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几乎也是同时,灰云被螺旋桨撕裂,自远方大陆驶来的直升机庞然、巍峨,形如一头凶悍的鹰,巨大的风浪从直升机下卷过,一阵惊涛拍岸。

 庄园的铁栅栏大门临时推开,侍从们奔跑在庄园内,挥舞着手臂,调整方向。

 庄园男管家艾伯撑着黑伞,着燕尾服,白胡子翘在唇边,等待飞机平稳落地,一边抽出手帕擦拭额角的冷汗,一边快步迎上前,“纪——”

 倏然,有身影先一步跳下飞机。

 溅起的水花险些蹦到艾伯脸上。

 “纪、纪彻少爷?”纪彻不急不缓的嗯了声,与声音不同的是他的脚步,极其迅速,溅起的雨水不仅落在艾伯身上,连纪彻的裤腿也被洇湿,这样的情绪起伏不该出现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