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浮萍(第2页)

 “看见什么?”

 “一处断崖,断崖前方是海岛群,地图上并不会显示这片区域的名称,算是一处禁地。”

 禁地?

 叶浔有些疑惑,影子显然不是吊人胃口的人,“傅启泽母亲的墓地,在其中一座海岛上。”

 即便对这个世界的历史不了解如叶浔,闻言也皱起眉:“皇室成员难道不应该葬在教堂?”

 “正常的皇室成员可以选择教堂作为墓地,但是自.杀离世的皇室成员例外。”

 叶浔一静。

 “维多利亚皇室至今遵循着古传统,对自.杀离世的皇室成员行使驱逐姓名权力的惩罚,墓地也必须选址在极寒遥远之处,以示对后人的警戒。”

 影子浑然不觉自己在讲皇室秘辛,“至于他母亲的陵墓具体在哪里,外界无从得知。联盟有一条极其严苛的法律,未经允许,擅自追踪进入皇室陵墓者,会处以十年以上刑罚,并面向群众公开进行谴责。”

 “任何家族都无法承受名誉受损的风险。”影子笑着侧过头,看着面色苍白的叶浔,“当你登上那座小岛,或者说,从你走出这片山脉开始,你就自由了。”

 “这是他们为你安排的路。”

 “但是很可惜,”影子长叹一声,“到此为止了。”

 “……”

 随着他声音落下,前方视野霍然开阔。

 竟是已经走到尽头,最后两片相交的树林戛然而止,气温约莫在零下五度,夜晚的风浑浊、刺骨,一处断崖映入眼帘。

 半夜已过,高海拔之上的天空澄净,露出微弱的白。

 地面是湿黑的冻土层,裸露在外的地皮上寥寥几根枯草,海面漆黑无边,潮水与浪层翻卷,受季风和洋流的影响,惊涛拍岸,陡峭断崖之下,一阵盖过一阵阴冷的风号。

 最吸引人注意的,是断崖旁的一架直升机。

 通体漆黑,无人、蓄势待发的钢筋铁骨。

 叶浔冷的僵硬,手电筒已经没电熄灭了,影子先一步抵在他身后,手指轻巧的从他隐蔽的内口袋里掏出枪.支,他在微笑,金发同样冷如寒冰,轻飘飘划过叶浔脸侧,“……飞机都来了。”

 “看来他们确实急着送你离开。”

 开阔的断崖两侧空无一人,即便如此,影子还是提高了声音,用枪.支稳稳抵住叶浔的太阳穴,一个轻慢、危险的举动。

 “纪彻少爷,”他微笑道,“带你的人离开,枪.剑无眼,伤到彼此就不好了。”

 两侧寂寂无声,斜前方不引人注意的树影下,是一块界碑。

 越过这块界碑,即视为正式进入皇室陵墓范围,影子很警惕,只在界碑后半怀抱着叶浔,冷冷的打量。

 针孔耳麦忽然“滋滋啦啦”一阵响动后,响起熟悉的声音,是家主的保镖团,有几分惊疑不定,保镖队长沉声道:“影子,你在哪儿?纪家的人也在附近?”

 影子没有出声。

 保镖队长思忖片刻,“我们正在往你的方向赶,先别轻举妄动,不要越过界碑,不要和纪氏起冲突。”

 影子这才轻声‘嗯’了下。

 他低头看了眼叶浔,即便被应修用羽绒服牢牢裹住身体、抵抗严寒,叶浔依然单薄瘦削的像一道剪影,他垂着眼帘,被冷风吹得脸色惨白,毫无血色,漆黑杂乱的额发盖过眉梢,像经过长途飞行后,疲倦到了极点的候鸟。

 不动声色地将他裹得更紧,影子面色如常,他食指紧扣着扳机,零件声仿佛响在神经末端,“咔擦”“卡擦”。

 风声怒号。

 冷意摄人、刺骨。

 界碑隐没在黑暗中,鲜红的四个少数族群的单词,写着“塔拉山脉”。

 被迫随着影子移动,似乎在倾听其他人的指示,影子一点点退向两侧幽深的树林,他不时嗯一声,再点头。

 恍惚间。

 冰凉的手指被人轻轻攥住,于是风号、山谷间的低鸣尽数截止,极为含糊的声音,夹杂着一声轻笑,“还不走吗?”

 叶浔慢慢抬起眼睛。

 漆黑的瞳孔里,是一望无际的昏沉天空,海面风起云涌,岛礁被风暴环绕,一片无人之境。

 “生路已经在眼前了,叶浔,这可不像你。”

 抵在太阳穴上的枪.支终于松开,沾染了叶浔的体温和气息,影子的身体也冰冷一片,他含笑站在原地,没有再动,界碑就在眼前,作为德尼切尔家族的人,他无权踏过:“你该走了。”

 没有回头,也一刻没有停留。

 叶浔握着拳头,被风、也被无数双无形的手推动着,大步迈过界碑,进入维多利亚皇室阴沉沉的墓地范围。

 他闻到了海面湿冷咸腥的气味,也听见了风声里的脚步声。

 直升机旁的幽深小路,有一道挺拔修长的人影,穿着两天前见面时的那身军装,从黑暗中疾步向他走来,黑乱碎发下的一双眼睛疲惫、冷峻,军靴满是灰尘泥土,纪彻直直看着他,抓住了他的手腕。

 “砰——!”

 塔拉山脉早已陷入沉睡,所以这道突然的枪响什么也没能惊动。

 只有瞬间泼洒在身侧的温热液体,湿漉漉、粘腻,模糊了所有的视线和感官。

 “……”

 灵魂仿佛从身体里抽出,像生锈的发条,叶浔一点点僵硬地转过身,面色惨白、什么也没有看见,纪彻的手掌扣住他的侧脸和眼睛,强硬的、逼迫他转过身,继续向前走。

 漆黑的冻土层颜色更深,油漆般洒落点点圆斑。

 小路深处追出了一群陌生身影,为首之人鹰眼、绿眸,大衣搭配皮靴礼帽,脸上一条愈合的刀疤,上世纪黄金时期的德尼切尔家族也被乘坐黑.手.党教父,北部湾地区的无冕之王。

 猎.枪的枪口飘起一阵白烟。

 保镖队长阴沉着脸,感到十足晦气的掠过倒地的身影,血泊被一群人踩过,璀璨柔顺的金发也变得肮脏泥泞,一群人继续追上前,队长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被纪彻带走的叶浔,骂道:“……该死的。”

 “他怎么办?”队长万般无奈下放下猎.枪,心绪运转的飞快,旁边的保镖蹲下身,盯着血泊中的人影,沉重地问。

 队长道:“影子而已,少主还有很多。”

 “可是杀了他的话,少主那里……”

 “这是家主给少主的小教训。”队长语气淡淡,“不必再提。”

 “……”

 血泊中苍白的唇瓣慢慢弯起,影子感到解脱般的轻松、惬意,剧痛和失血带来的冰冷远离了身体,他的灵魂仿佛也飘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一天。

 那一天,路易的小狗被发现了。

 他像往常一样结束训练,带着一身伤痕和疲惫,从训练场离开,路上被佣人急忙叫住,带去了家主的书房。

 书房帷幕低垂,窗边坐着一道优雅、俊美的剪影,金发柔煦的垂于肩侧,那道人影即便只是坐着,也极其高大、巍峨,像一座压得人沉沉喘不过来气的大山。

 “影子?”

 他恐惧的屏住呼吸,走上前。

 路易抱着小狗,绿眸暗淡无光,呆呆地像一个雕塑。他怀里还在哗啦啦的滴落着鲜血,小狗是被割喉结束的生命,夏天衣物单薄,路易的胸前、胳膊、裤子,全是永无止境的鲜血,影子站在他身边,也感受到了那股热意。

 蒸腾的、让人窒息的闷热。

 家主让他去看路易和小狗,隐约间,小狗好像还在可怜的呜呜叫,可实际上,它已经死的躯体僵硬。

 “我很愿意看见你们两个团结一心,”转着绿色的扳指,家主苦恼道:“但是,你们不该欺瞒我。”

 那是属于家主、也是属于家长不可被僭越的威严。

 雄狮为了血脉的纯净,为了家族的延续而允许幼狮出生,少有温情和爱护,那双绿色眼睛每一次高高在上的俯视,实则都是充满戒备的观察与打压。

 像皇帝宣判死刑,家主俯瞰两人,寂静持续了很久,他才收起眼底的森冷审视,无奈笑叹,“看在你们第一次犯错的份上,关两天禁闭吧。”

 那天晚上,他和路易都没有吃饭。

 路易已经一天都没有说话了。

 影子躺在沙发上,默默流眼泪,想着惨死的小狗,想着家主失望的眼睛。

 层层堆砌的帷幔内,路易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声音滞涩,他像是突然爆发了,砸烂了屋里所有的东西,砰砰碎裂的响声淹没了一切,也短暂地盖过了监控永远冰冷的俯视。

 路易在狰狞痛苦的大喊,指责他:“……都怪你!”

 因为他课上表现不佳,被留堂,导致路易不得不冒险亲自去给小狗喂食;

 “都怪你!”

 因为他把小狗留在灌木丛,导致路易找小狗找了很久;

 “影子……都怪你!”

 因为他们都太弱小了,小到站在家主面前,连求饶和哭泣都无法发出。

 那天他靠在床边,看着满脸泪痕、在惊雷闪电中睁着眼睛,浑身僵硬地路易,想的却是幻觉般听见的那句话。

 藏在帷幕、碎裂和崩溃的大喊下,路易稚嫩的面孔被闪电劈的僵冷,他一字一句,惨白的手抓着床单,阴郁沙哑地说:“……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

 在杀掉那尊久居高位的神像前,他能帮路易的,只有最后一件事了。

 轿车驶过寂冷无边的北部湾庄园,他与路易遥遥对视,路易脸上只有漠然和平静,他最后看了眼影子,看了眼自己的半身,任由他去挽回多年前曾犯下的那个错误。

 他也得以真正意义上的与叶浔相处。

 第一次听见叶浔的名字,是在校庆前后,路易结束了交换生生涯,丢下一堆扫尾工作给他,他于是又在南大陆待了一个月,才终于裹挟着满身疲惫和倦意,面无表情地返回圣德尔。

 傍晚在路易的卧室里,他习以为常地隐藏在角落,警戒着可能发生的危险。

 路易倚靠在窗边,望着窗外圣德尔黑茫茫的夜景,若有所思地出神,莫名在笑:“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学校出现了个特优生。”

 “知道,你的小玫瑰。”

 路易挑眉直视他,“不是他,是个很奇怪的人。”

 “哪里奇怪?”

 这一次,路易沉默了很久,久到他慢慢打着哈欠、睁开眼睛,百无聊赖地听路易说:“他的眼睛,很奇怪。”

 于是在浑然不觉的漫长时光里,他也总在路易身边,无意识地观察那双眼睛。

 那是双总是厌烦、愤怒、冷冰冰的眼睛,穿过人群,穿过圣德尔昏黑的天空,穿过湿漉漉地雨雾,冷冷叫他:“路易。”

 很漂亮的一双眼,只是映出的往往是纸醉金迷、光怪陆离。

 后来在联合日当晚的烟花盛宴上,他临时代替路易出席,有些不安地提高了口罩,不动声色合着眼,观察余光里那道静静喝茶的人影。

 人影忽然放下茶杯,疑惑地盯着他。

 ……他看着他。

 穿透了皮囊和所有伪装,眼神一如既往地冷静,清晰地只在看着他。

 “砰——咚——”倏然绽放的烟花于是短暂落入这双眼睛,影子在一阵急促的砰砰声中,恍然间,又回到了返回圣德尔的那个夜晚。

 月色如水。

 路易出神地、缓声说:“他的眼睛,很奇怪。”

 “是的,很奇怪。”他回应了路易的喃喃自语。

 他们一个站在窗边,一个躺在沙发上,泾渭分明,却同样被轻柔的月光笼罩着,朦胧间,产生了一个相同的愿景。

 像一片宁静的秋湖。

 如果可以,请让我栖息在那里。

 “……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叫你‘路易’?”虚空中,似乎有道声音疲惫的在问。

 影子莞尔。

 一明一暗,并蒂双生。

 他与路易,本就是一个人了。

 何况除了“路易”,他也没有其他名字了。

 ……总归有点可惜,叶浔最终也没有这样叫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