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9 章 浮萍(第2页)

 好像总是匆匆,这个孩子从她身边离开,又短暂地停留,继而再次离开。

 她抓不住这个孩子。

 可是怎么会有妈妈,连自己的孩子都抓不住呢。

 迎面瓢泼的大雨阻拦不了她的身形,她行过漫过脚踝的积水,头发也被雨水淋湿,然后冲出大门,遥望寂静平整的街区,似乎自始至终都没有那道身影。

 *

 “……”

 曾经数度,叶浔都对这个世界不抱任何幻想,他消极的抵抗着一切,学习、睡觉、上课,他在这个世界当一片云,任由风吹动、雨淋湿。

 短暂一年时光,却有丝丝缕缕、脆弱却也坚硬的丝线抓住了他漂泊的身形。

 于是他停下脚步,寻着这些丝线,一根根找到尽头。

 最后一站,停留在夜间的迦蓝。

 一众人影围绕着一个中年男人,男人穿着简约,一身蓝色工服,脸色刻板也难看,气息压抑。

 其他人连连讨好的问:“赵教授?赵教授您怎么突然回迦蓝了?是有什么工作推进的不顺利吗?”

 “赵教授,我们已经在迦蓝最大的餐厅订了位置,您要不先吃点东西?”

 “赵教授——”

 赵林博忽然停下脚步,语气冷冷:“不必。”

 “我回来……”顿了顿,赵林博沉默了许久,直到其他人的心因为他的沉默悬起,他才不耐地回答:“我回来见个故人。”

 已经是最快一班赶回来的飞机,但好像还是错过了一些事。

 懒得应付这些人的试探,赵林博道:“我来见储曼婷教授。”

 储曼婷教授,新党领导人——这个烫手山芋可不能沾。

 苍蝇般的人声终于消失,耳根清净,赵林博走进了眼前的大门。

 面前是球状的建筑体,庞大、巍峨,寓意为“一个蓝星”。今夜最大的会议厅在进行一场金融民生会议,联盟属地内所有家族、团体、党派领头人围坐在圆桌左右。

 拉锯战进行了很久,政客腹中空空,于是一场晚宴应运而生。

 水晶灯光璀璨、推杯换盏间,谈笑风生。

 沿着赵林博的身形,叶浔看见了其间四道年轻的身影,他并没有停留,而是叫住侍应生,给角落一道影子送去东西。

 今天的晚宴也很无聊。

 这种无聊在被侍应生精准找到后,变作诧异。

 影子意味不明地眯起眼睛,接过他递来的酒杯,浅金色的酒液摇晃,冒出一层绵密的气泡:“这是什么?”

 “额,那位客人说,这杯酒的颜色很漂亮。”

 没有杂质,也没有染上不祥的鲜红与泥泞。

 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影子不自觉循着他的来路观察,他忽然有些紧张,感受到路易远远投来的冷淡目光,也不为所动,只是问:“所以……?”

 “所以,”侍应生僵硬道,“送给您。”

 “……”

 作为全联盟最大的政治会议客体,除了会议厅,球状建筑内还有高尔夫球场、游泳池、马术馆以及其他休闲娱乐场所。

 当然,最奢侈的还是会议厅正后方的一片人造森林。

 占地数百亩,森林经过JNNC培育,适应迦蓝的温带气候,长势喜人,遮天蔽日,既有原始森林的浩瀚,也在人为干预下和平宁静。

 通往森林的小路幽幽。

 只剩下零星几盏路灯,光芒如晕。

 叶浔漫步其中,步伐不疾不徐,忽然,他停在一棵树下,那是棵历史悠久的古树,树皮厚重、粗糙,宽大叶片随风悉簌簌抖动。

 不仔细看,并不会发现一条垂下来的黑色尾巴。

 尾巴粗壮,鬃毛坚硬。

 沉浸在睡梦中的猫科动物懒洋洋的晃着尾巴,像在钓鱼,或者表达愉快的心情。

 叶浔伸出手,轻轻抓住它的尾巴。

 于是一双金色竖瞳霍然出现,不可置信的低头看来,瞪着这个竟敢摸自己尾巴的不速之客。

 “吼——!”

 不速之客笑眼温柔,对它张开手,黑豹呼出一口热气,阴恻恻的准备惩罚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

 它个性本就骄纵、鲜明,无拘无束,天不怕地不怕。

 轻盈的跃下古树,厚重的前掌压着人类的肩膀,凭借体重轻松将人类压在如茵的草坪上,它硕大的脑袋抵着人类的喉咙,威胁般的龇牙。

 人类依然温柔地看着它,轻柔的抱住它的脑袋,语气很温和:“会痛吗?”

 凯撒奇怪地歪着头,它觉得这个人类最奇怪,有很多人试着讨好它,也有很多人厌恶它、惧怕它,只有这个人类,用好闻的气味包裹着它。

 莫名的倦意袭来。

 它懒洋洋地,就着这个姿势,趴在对方怀里不动了。

 叶浔努力翻身坐起,在凯撒戒备的目光中,笑着开始和它玩耍。他揉了揉凯撒的脑袋,又捏它圆圆的耳朵,粗尾不自觉愉快的晃动,像它的主人一样,即便再开心,凯撒也绷着一张脸,表现得威严十足。

 在叶浔竟然胆大包天的亲了下它的额头后,它更加不可置信,‘吼吼’地叫着,彰显威严的舔了人类的脸颊、额头和手腕。

 人类陪它玩了很久,很耐心地重复许多举动,拍手、揉耳朵、亲额头。

 他乌沉如水的眼睛盈着笑意,总是温声叫它:“凯撒。”

 “你真的很可爱。”

 第一次见面,就觉得无论是黝黑的皮毛、还是骄傲昂着圆脑袋,都很可爱了。

 睡过去前,黑豹懒散地将尾巴缠到人类腰上,它想,看在他这么喜欢自己的份上,它会带这个人走。

 就让这个人每天陪自己吃饭睡觉吧。

 谁让他这么喜欢自己。

 再次睁开眼,森林里已经没了人类的踪迹,凯撒倏然跳着起身,怒气冲冲地瞪大眼睛,要循着味道把人抓回来。

 可是周边没有任何气味。

 像一场醒来无痕的梦,罕见地迷茫,它焦躁的走来走去,又自我安慰,以前也总有人类到点离开,但是第二天他们还是会出现给它送食物和水。

 它恹恹躺在草坪上,没力气再爬树了。

 小路尽头出现了一道人影,凯撒没有动,它闻到了真正熟悉的气味。它的主人短暂地逃离了宴会厅,出现在静默无人的森林中,席地而坐。

 有风吹过。

 主人的大手抚摸它的脑袋,一下一下,缓慢的,也疲惫。

 近来他总是很疲惫。

 常常失神。

 一坐便是一整天。

 今天的他忽然停下了动作,低头看着它的脑袋,轻声问:“有人来找你了吗?”

 凯撒呼出一口热气,甩了下尾巴,以示回答。

 纪彻于是很轻地笑了下,说:“啊,是你的新朋友啊。”

 *

 与这个世界的告别至此为止,最后一根丝线也断开,耳边像气泡一样,渐渐响起直升机坠落的轰鸣。

 世界在褪色,巨大的橡皮擦擦去一切,断崖的人影、天上的无人机、远方耸立的古堡,天地茫茫,只剩无人冰域上的一片雪白。

 直升机彻底坠入海底的刹那,叶浔仰头看着窗外的天空。

 身体在下坠、下坠、永无止境的下坠,寂静与安宁舒缓着他的神经,从凯撒、影子接连死在眼前那刻起,沉重的负罪感便时刻压迫着叶浔的神经,他彻底在风雪茫茫的雪域里迷失,找不到任何一条正确的道路。

 鲜血、枪.声、倒地不起的两道影子。

 是他无法承受之重。

 和汪洋大海相比,一架飞机陨落的无声无息。

 这个世界千丝万缕、将他一次次困住的荆棘与藤蔓,终于消失了。

 现在,他的自由不用沾染其他人的血。

 是清澈的。

 像雪域永远流动的山水。

 后知后觉地钝痛涟漪般在心底漫开,朋友、家人、师长的脸也在记忆里模糊远去,叶浔阖着眼睛,有一瞬的怅然。

 还是有点遗憾的。

 ……原来兜兜转转到最后,只有他,是这个世界无根的浮萍。

 “小浔?”

 幻觉般,忽然在风声里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叶浔慢慢睁开眼,严书华眉眼含笑,一直在看着他,那是很久很久以前,记忆里母亲最初的模样。

 穿着蓝色的格子裙,笑眯眯的带他去学校的图书阅览室借书,总有人调侃,“书华又带孩子来了?”

 严书华也笑容灵动,牵着叶浔的手说:“对啊,带我们家小浔来找两本书。”

 年少时太过稚嫩,连悲伤也显得单薄,不能开口的那三年,叶浔对父母离世,最深的感触就是安静。

 家里总是很安静,事实上当年处理事故的警察、消防员、医生护士,以及街坊邻居们都会来看他,他们牵着他的手,叹着气,怜惜道:“车祸发生前,你爸爸打了方向盘,自己挡在最前面,你妈妈把你抱在怀里,你是他们拿命救下来的孩子。”

 所以他一直很努力的活着。

 但世事无常,他的人生总是在出意外,第一次,他救下了失足儿童,自己却葬身湖底。

 第二次,他牵扯到了太多人,于是湖底变成海底。

 天地茫茫一片雪白,严书华的身影也被风吹乱了,若隐若现。

 他其实一直想再见母亲一面,问问她,自己这一路的选择对不对。

 就像知道他在想什么。

 严书华挽起耳边碎发,轻轻靠近了他,笑着说:“你不是这个世界的异类。”

 靠的越发近了,失重腾空带来的混乱与茫然消失,叶浔恢复了清醒,神情苍白,看着母亲的眼睛。

 那是颜色迥异的两只眼。

 一只惨白、冰冷,一只鲜红如血迹。

 同样低头俯视,瞳孔里映出渺小的、头发纷乱的他,严书华叹息着,一缕悲哀嘲弄从她眼底消失,化为永无。

 它说:【我才是这个世界的异类。】

 天空旋转下坠,世界像面破碎的镜子,轰然炸开,变成一块块折射出无数未来走向的碎片。

 从此以后,没有主角,没有剧本,没有必须遵循的设定。

 万物生长,重启后的世界有千万种可能。

 系统不再逼近,悬停在远离叶浔的虚空中,慢慢与漫天雪白融为一体,它看着叶浔如一片随波逐流的树叶,消失在海水深处。

 力量的流逝越来越快、越来越汹涌。

 它困倦的闭上了眼睛,鲜红在眼底晕染、扩散,滚烫的温度经年不断地灼烧着它,是叶浔的自由。

 也是它的。

 这一次,才是严书华真正给予叶浔的生命。

 他很幸运,他有两个母亲。

 最后能帮叶浔的只有一件事了,系统叹着气,俯瞰万顷海水与风浪,分出仅剩的能量,推使那道渺小昏迷的身影飘向另一个国度,【……现在,我不欠你了。】

 不会再有人记得你,不会再有人干涉你。

 这是你的新世界了。

 叶浔。

 “……”

 近两亿平方公里的亚丁洋如同天堑,隔开了联盟与帝国,蓝星之上最为庞大、强盛的两个国度。

 每逢春秋,季风带来上升的气流,在联盟首都迦蓝、帝国首都坦丁堡,各下一场瓢泼潮湿的雨。

 今年的帝国也下了第一场秋雨。

 雨水吹落了庭院里的梧桐叶片。

 斜倚着窗户的男人放下书籍,看了眼时间,他将一片梧桐叶片接住,夹入暂停阅读的书页。

 湿漉漉地雨水晕染了几行字迹。

 “全世界的水都会重逢,

 亚丁洋的水汽循环往复,联盟的风也曾吹到帝国的海岸

 这古老美丽的比喻让此刻变得神圣

 即使漫游,每条路也都会带我们回家。

 冬天周而复始

 就像,该相逢的人会在下一次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