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姐与弟
纪明达所乘的马车抵达安国公府门前时,纪明远正骑马转离了同一条大路。
姐弟两人恰好错过。
纪明达下车，先令王嬷嬷去安庆堂回禀老太太，便坐软轿向正院来。
今次回来是给娘帮忙，自然要先见娘了。
她是在西门下车,王嬷嬷又走得比软轿快些,先到了安庆堂。
徐老夫人正安详得意地等着,儿媳妇哪天支撑不住，只能把三丫头的亲事交到她手里,便得知大孙女这次回来,竟是来给她娘帮忙的。
她脸上笑容僵住。
瞪着还在地下等吩咐的王嬷嬷,徐老夫人真是说不出一句话！
从前没见她这么孝顺在意过她娘，怎么出嫁三个月,病了一场,还改了性子了？
徐婉本在一旁凑趣说笑。
见老太太面色不对，大姐姐的奶娘也正尴尬着,她忙站起来,绕到老太太身后给捏肩膀。
见都注意到了她,她才笑道：“老太太才还说呢,想让我过去看看大姐姐身上养得怎么样了，大姐姐就回家来了。王嬷嬷，大姐姐身上好了？”
一个平民小户家的女孩子，只是走了运养在老太太身边,人还没做成大奶奶,也能充成主子姑娘的口气来问她了,王嬷嬷心里先不大高兴。
但徐三姑娘毕竟是老太太的娘家侄孙女,又是站在老太太身后问的,她只能笑说道：“多谢老太太和徐三姑娘记挂着,奶奶身上虽未大好，但日常起坐请安已经不妨了。听见这里有难处，心里放不下，所以回来帮把手，也是想着老太太和太太的缘故。”
暂缓过一口气，徐老夫人笑道：“我知道她最有孝心。可她才病了那一场，她娘操持不动家里的事，她就行了？叫人知道，还以为她娘如何不慈爱，连出嫁了还病着的女儿都要弄回来劳役。去告诉你太太，说是我的话：咱们自家的事自家办，别叫亲家心里不痛快。”
站在放置着冰山的清凉堂屋里，王嬷嬷却听出了一额头的汗。
她低着头告退，忙赶到太太院里。
……
正院。
握着女儿的手，温夫人感动又发愁：“你这才养了几天，能好了多少？年纪轻轻的，不知道保养身体，就来为这些杂事费心。还不快回去给你婆婆请罪，说我撵了你回去了，你再多养些日子呢！”
明遥那里是没有公婆，已经自己当了家，往来方便些。明达虽是嫁回的理国府，可她婆婆已经对她心有不满，怎么还能这样任性？
纪明达早便想好，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帮母亲这个忙。
见母亲这样为她着想，又想到母亲是为照看谁病了的，她更坚持说：“难道叫我眼睁睁看着娘有烦难却视而不见、自己在家高乐吗？那我岂不没了良心！娘别再说了，快把三妹妹的嫁妆单子给我。一切事物我能办的，娘都交给我办，有我办不了的，娘再掌着吧！”
“好吧，好吧。”
怜爱地摸了摸女儿的脸，温夫人笑道：“你婆婆那里，等我再好些，我过去给她请罪。你就用三丫头的亲事练练手也好。过几年，等从淑出阁，你少不得还要出力的。”
纪明达就笑着拿过三妹妹的嫁妆单子。
她才要细看，王嬷嬷进来，将老太太的一番话说了。
纪明达心口一跳，忙看母亲。
难道她回来帮忙，还是错了吗？
可梦里，是娘叫人去找的二妹妹回来啊！
早在女儿进来时，温夫人已想到了
老太太必会不喜欢。
这一番话虽重( 她却无有丝毫惊慌，只笑道：“你再回去和老太太说：多谢老太太挂怀，只是三丫头的亲事，我办不动，明达不能办，难道要我们交给老太太操心吗？只怕老爷第一个就心疼老太太了，还要说我们不孝顺。至于理国府，就更请老太太只管放心，我自会过去赔罪。只要咱们自家不传出有损我与明达名声的话，理国府上更是无碍。”</p>
<p>王嬷嬷又听出了一身汗。</p>
<p>可谁叫她被分派了这差事？她只能听命，再回安庆堂去。</p>
<p>纪明达就问母亲：“是……不能让老太太费心啊。”</p>
<p>“是啊。”温夫人含笑看着女儿。</p>
<p>明达这样糊涂着，总比她心向着老太太，越帮越乱的好。</p>
<p>用三丫头的亲事留她多住一两个月，把从阳那里冷一冷，她再教些道理，也好。</p>
<p>何况，明达今日回来帮她，老太太那里必会记住，早晚与明达离心，如此一看，竟是好事。</p>
<p>温夫人便笑问女儿：“你也舍不得老太太操劳，是不是？”</p>
<p>怔神片刻，纪明达点了点头。</p>
<p>她打开了三妹妹的嫁妆单子。</p>
<p>第一行是，“压箱银，两万两”。</p>
<p>她不由愣住。</p>
<p>家里的规矩，不是出阁的女儿每人有三万两嫁妆，其中只有六千两做压箱银吗？</p>
<p>二妹妹出阁带了三万六千两银子，那是因为亲事换人，家里补给崔家才有的！</p>
<p>“是你父亲心疼三丫头嫁得急，三丫头又抱怨，还没见过人就定了亲事，所以你父亲给拨了五万两嫁妆，两万做压箱银。”</p>
<p>温夫人慢声解释着。</p>
<p>“她嫁的又只是柴家第三子，有事难免排在两房兄嫂后面。你父亲就说，多给她些嫁妆，她到了柴家，日子也舒服些。”</p>
<p>“原来……是这样。”纪明达点头，却笑不出来。</p>
<p>她出阁的时候，祖母添了一万银子和一处房舍，娘添了六千银子和一个田庄，父亲原本只给多添了六千两银子。后来还是祖母看她的嫁妆竟比二妹妹的少，替她不平，才又让父亲再添了三千两，这是共九千。可父亲怎么直接就多给了三妹妹两万？</p>
<p>这其中相差，也太大了。</p>
<p>温夫人一直在细看女儿的神色。</p>
<p>“你父亲原本就最疼你三妹妹，这也不算很出格，多添就多添些吧。”她笑道，“从她出生那天，你父亲就月月给她多送二十两银子，我早都习惯了。”</p>
<p>“是吗。”</p>
<p>纪明达一时不信。</p>
<p>“怎么不是？”温夫人笑问，“三丫头从前那么爱缠着你、日日和你请教，竟连这样的事都没告诉过你？”</p>
<p>纪明达沉默着，没有回答。</p>
<p>半晌，她目光才从“压箱银，两万两”上移开，看向了下一行。</p>
<p>……</p>
<p>安庆堂。</p>
<p>徐老夫人面色黑沉，叫王嬷嬷退下去。</p>
<p>王嬷嬷不敢抬头，赶着出去了。</p>
<p>徐婉也不敢再劝一句，只在旁边敛声屏气、安静侍立。</p>
<p>独坐半日，徐老夫人终究没能咽下心头这口气，狠狠把手中茶杯甩了出去！</p>
<p>婆子丫头瞬时跪了一地。</p>
<p>连徐婉都提着裙子跪下。</p>
<p>她心里已怕极了，仍掐住自己的腿，抖着声说：“老太太，当心贵体！”</p>
<p>琉璃等丫鬟婆子也忙说：“老太太，当心贵体！”</p>
<p>徐老夫人拍几起身，冷哼一声，</p>
<p>独自走回卧房。</p>
<p>果然，不是亲生的孩子，养了再久，对她再好，终究心里还是只想着她亲娘！-</p>
<p>崔宅。</p>
<p>在西偏门前下马，纪明远先叫人去后院问二姐姐和姐夫是否方便，方快步回房洗澡，换了一身衣服。</p>
<p>系好袍带出来，小厮已在堂屋等着，笑回：“二奶奶说方便，请爷这就去吧。”
</p>
<p>纪明远和崔府丞排行同为“大爷”。既是借住在崔家，他便令身边人不许提排行，简单称呼即可。</p>
<p>他立时向后院过去。</p>
<p>二姐姐正坐在廊下，看丫头们跳百索。</p>
<p>二姐夫不在院子里。</p>
<p>见他到了，纪明遥拍拍身边，叫他来坐，笑问：“太太身上怎么样？”</p>
<p>“二姐姐。”纪明远先见礼，才坐下，回答，“太太令我不许留在家里，让我回来跟着姐夫和崔府丞读书，就是帮太太的忙了。也请二姐姐不用再担心。”</p>
<p>“姐姐已经帮上了太太的忙。”他说，“帮了太太很大的忙。”</p>
<p>纪明遥侧过脸看着他笑。</p>
<p>夹在崔家、异母姐姐和亲娘之间，不容易吧。</p>
<p>二姐姐的笑给了纪明远些许勇气。</p>
<p>他低声问：“原来太太说过，不让二姐姐告诉我，太太身体真正如何吗？”</p>
<p>“是啊。”纪明遥笑道，“太太怕你分心耽误学业。可你毕竟是太太的亲儿子，我不能不说。”</p>
<p>她不说才是错。</p>
<p>“多谢二姐姐，我知道了。”纪明远应声。</p>
<p>纪明遥没有问，温夫人是否询问过，她今日为何没去。</p>
<p>纪明远也没有说，母亲对二姐姐今日未去的态度。</p>
<p>“你还小，就不要想太多了！”纪明遥只笑道，“既然决定了不回去，在这就只许专心读书，保养身体，其余什么都不许想——也不许对你姐夫和崔府丞说老爷的那些话！”</p>
<p>“二姐姐！”纪明远吃惊。</p>
<p>二姐姐也知道老爷的那些话吗？</p>
<p>随即他便明白过来：今日老爷几次暗示，让他将这些话讲与二姐夫和崔府丞，二姐姐怎么可能不知道！</p>
<p>“你若敢说，在这个家里就住不下去了。”纪明遥严肃道。</p>
<p>她没再笑，只拍了明远脑门一下：“行了，明天就上学了，回去歇着吧！”</p>
<p>纪明远行礼告退，连背影看上去都颇为心事重重。</p>
<p>纪明遥轻轻站起身，走回房中。</p>
<p>崔珏从东侧书房迎出来：“明远仍留下上学？”</p>
<p>“自然是留下了！”纪明遥笑。</p>
<p>握住崔珏的手，她探头向书房看，见案上一幅字只写了一半，便笑问：“二爷怎么半途而废？”</p>
<p>“中途暂歇，这便回去写完。”崔珏无奈。</p>
<p>一同回到书房，在旁看了片刻崔珏练字，纪明遥也铺纸蘸笔，全心练起松太公从前赠给崔珏的一幅字帖。</p>
<p>一想到她的字还被挂在松太公房中，不知会被多少名流大儒、饱学之士看见，这些人还会以她那幅字的水平去猜测、估量、评判松太公对小辈的包容，她就特别想爬过去把字撕下来啊啊啊啊！</p>
<p>这字她得练啊！不说终成一代名家青史留名，最起码三五年内有所进步，去把现在的那幅换下来！</p>
<p>所以，这十多天，就算家事忙碌，她也每天至少抽出一个时辰练字，平均练习时长比从前多了一倍。</p>
<p>果然，人有了明确的目标，才会有更大的动力。</p>
<p>嗐。</p>
<p>一</p>
<p>直练字到晚饭时，写好一幅字的最后一笔，纪明遥才与崔珏同去用饭。</p>
<p>崔珏当然发现了夫人近日的变化。</p>
<p>饭毕，在夫人洗澡之前，他问：“夫人是想有所进益后，将太公现下挂在房中的字换下吗？”</p>
<p>“被你看出来了……”纪明遥承认。</p>
<p>她笑：“在某些事上，我也有虚荣心的！”</p>
<p>她看向悬在堂屋正中的“贤夫佳妇”四个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