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四十五章 永不能忘(第2页)

  绝大多数都是无用的,只有零星一两点线索可以被捕获,就像是小时候在草丛里找蛐蛐——这也比让对方开口来得简单。

  “无生教月兔,就是以前十二骨面里的兔面么……”

  方鹤翎喃喃自语。

  他的手慢慢握紧,这颗心脏就这样缓缓地被捏碎了。

  被吊着的这个人,眼睛仍然圆睁着,但神光已经散去。

  他的肉身已经坏死,他的魂魄或许就这么消散了,或许去了所谓的无生世界……谁知道呢?

  方鹤翎抽出手来,轻轻一甩,手上沾染的血液,便全数溅出,以一种曼妙的轨迹,洒落高崖。

  他并不适合恨心神通,甚至于他根本没有摘下神通的天赋。

  白骨道的血还丹,更是早已毁了他的根基——虽然他的根基本就平庸。

  他是在垂死的状态,被意外捡到。

  他是在毁脉之后,再被重塑。

  五府海内那一座血红色的府邸,是被伟力所筑造。

  他的恨心神通,是活生生植入的身体。

  他不适合。

  第一人魔早就下过论断,他不适合。

  可是他适合什么呢?

  他太平庸,太无用,太是一个废物。

  就连位于超凡绝巅的燕春回,竟也不知道他适合什么!

  那他只能抓紧恨心神通。

  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以恨心为名,不是什么变强的大道,也谈不上什么可怕的毅力,更够不上意志二字。

  只是这苟延残喘的人生里,唯一的指望。

  唯一有可能亲手复仇的指望。

  所以他只能这么做。

  只能这么走。

  尽管每一次使用恨心神通,都深受神通之苦。

  就好像神通种子本身也有灵性,不甘被他这样的废物所掌控。

  尽管使用这神通的代价,痛苦得让他想要自杀。

  他无数次想要放弃,想要瘫在地上,想痛哭流涕。

  可是他没有。

  在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人给他兜底了,没人会抱着着他的头跟他说——“那就证明给我看,我的儿子。”

  也没人在乎他的眼泪。

  坚强是从不能再软弱开始。

  他活着也不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

  “无生教……无生教。”

  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名词。

  这个在雍国、礁国、洛国都有发展的教派,最早起势,好像是在庄雍国战期间。

  借助战争造成的巨大的痛苦,迅速地发展了起来。

  “战争,死亡,怨恨……”方鹤翎呢喃着。

  这个教派与白骨道简直是一脉相承,但他们却并不信奉白骨邪神。而是信奉集神主、道主、教主于一体的无生教祖。

  神主是他们的神祇,道主是他们的理想,教主是他们的领袖。

  在这一点上,又完全地有别于其它邪教。

  从白骨道一直到无生教,那个月兔肯定知道什么……

  方鹤翎如是想着。

  但他同时也非常清楚。

  自庄雍国战结束到如今,也不过是一年多的时间。

  这个教派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展到现在的规模,其背后的实力,已绝不是他能够独力挑战的了。

  当然他背后也不是没有组织。

  即便是算命死了,万恶死了,削肉死了,砍头死了,九大人魔死伤近半。

  但这些根本不会动摇什么。

  只要老大忘我人魔还在,无回谷就依然强大。

  可无回谷这种极度松散的组织,根本不可能提供任何助力给他。

  组织里每一个人,都他妈的随心所欲到极点。

  也别想攀什么交情。

  组织里每一个人,都自私、冷酷、绝情。

  最多就是在老大的意志下,尽量不自相残杀。

  只有自上而下的命令,才能够统合一点什么力量。

  如算命人魔指挥他几个去灭青云亭,如算命人魔带着万恶削肉他们去谋划余北斗,如他们每个人都要在老大的命令下行事……

  然而九个人魔里,他排名第九。

  显而易见的是,就算有新的人魔补入,他的排名也高不起来了。

  人魔的排名只看实力,不看时间。

  所以为什么还是这么弱?!

  我这个废物……

  我不是废物!

  方鹤翎的眼神癫狂一阵,又迅速平静下来。

  要想借用无回谷的力量。

  除非……

  无生教的触手,探及陈国。

  但这群无生教徒行事疯狂,他们的高层却很谨慎。好像短时间内都没有再扩张的想法。

  那么,要怎么做呢?

  方鹤翎默默地想着,转身准备离去。

  他的脚步顿住了。

  此时他的面前站着一个人。

  这人不知什么是时候出现的,不知道在他身后站了多久,

  而他竟完全没有察觉。

  更重要的是——

  这个沉静站在彼处,任由山风吹散长发的男子。

  在他的噩梦里出现了无数次!

  不。

  这个男人,是他的噩梦本身!

  只在一瞬间,方鹤翎的双眸就已经转为血红,一道寒光,也已经跃于指间!

  他在最短的时间里,爆发了所有能够爆发的力量,包括掌握的,和未能掌握的。

  在飞剑之术盛行的时代,有一门剑术,以“残”为名。

  何为残剑术?

  天也残,地也缺,人也绝。

  至凶至恶。

  是离一分魂,割两分骨,斩三分肉,切四分血。

  以身为炉,以命为火,铸残剑一支。

  此剑生而洞天缺,动则游地裂,为杀而生,不噬尽魂命不肯绝。

  这是飞剑时代的禁忌之术!

  即使是燕春回这般继承了绝巅剑术的强者,也以“凶剑”来形容此术。

  因为他搏命挣功,完成了以他的实力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才得酬功赐予。

  燕春回提醒他“非穷途不得出”。

  方鹤翎修习这门剑术已经很久,完全能够理解这句提醒。

  这一门剑术先残己再残人。

  绝对是走到了邪路,是飞剑时代里,最偏狭、最激进那段时期的产物,甚至可以称之为飞剑时代的“遗祸”。

  但他方鹤翎有什么选择吗?

  不是所有的强大功法,都可以不那么注重天赋的。

  立于飞剑时代绝巅的忘我剑典,就算燕春回肯传授,他又有那份天资,学得通吗?

  方鹤翎不止一次地告诉过自己,残剑术不能够轻易动用。

  他非常明白这门剑术的凶险。

  但在见到这个垂发男子的瞬间,他就已经催动恨心神通,拔出剜心匕,此身如鞘,响彻一声凶戾剑鸣!

  他苟延残喘的余生,就是为这个人而活着!

  当在此时,当在此刻。

  张临川……张临川……张临川!

  当叫你知晓我的恨!

  方鹤翎从未感受过如此强大的自己,澎湃的力量在体内奔流。

  仿佛此方天地亦在战栗。

  那心口催发神通的剧痛,此时也成了另类的激励。

  他的神魂在颤抖!

  这一路挣扎过来的所有一切,都要燃烧在这个回合。

  至少在这个回合里……

  张临川!

  你要看着我!

  方鹤翎血红的眼睛里,此时此刻只看得到那一个人。

  然后他看到……

  那人静静地抬眸,投来了一个眼神。

  就只是一个眼神。

  那是一个平静的、可以称得上温和的眼神,但又是疏离的、淡漠的。

  他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不满,但这个世界也与他没什么相干。

  大约是这样一个眼神。

  像一座山压了下来。

  身,无限沉重。

  心,无限沉重。

  方鹤翎感觉自己好像在无限的深渊中下坠。

  永远地下坠。

  没有一处可以借力的地方。

  也看不到任何停止坠落的可能。

  躯体内那尖锐且凶戾的剑鸣声,戛然而止。

  明明是那么强大的力量,却不得复鸣。

  身上本已经沸腾的力量,竟然也被定住,无法继续冲出!

  就可笑的静止在那爆发和湮灭的区间里。

  他已经分离出来的那部分魂、骨、肉、血,就窘迫地停在分离那一步。

  往后一步,这一剑就消失了,怎能甘心?

  往前一步,此剑就能铸造成型,可是杀不出去。

  方鹤翎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身体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封锁了。那种感觉……就好像他身上所有的毛孔,全都被堵住,他的皮囊本身,成了一座囚室。

  他自己的躯壳,因此形成一个完全密闭的空间,将他关于残剑术的所有力量,都困锁其中。

  这就造成了,他明明在搏命,明明奋尽一切……可他所有的力量,甚至都无法离开自己的躯壳。

  他的人还在前冲,可是他最强的倚仗,还困锁在躯壳里!

  就像一名剑客,已经冲向了敌人,准备决出最后的生死,可是他的剑在鞘中,拔不出来!

  这是……什么力量?

  这是什么样的差距?

  他明白他已经一败涂地,可他甚至不知道他是怎样被压制的!

  绝望的念头一经生出,就再也无法止住,无限滋长。

  这种绝望,他曾经领略过啊。

  这是张临川吗?

  这就是张临川吗?

  方鹤翎恍惚又记起了,在暴烈的雷光之中,枫林城城主魏去疾跌落长空。而雷光照耀着的这个男人,平静地戴上了白骨面具。

  他不会忘记,彼时他被那种强大所鼓舞,钦服于那种冷酷的力量……

  而恰恰是这种冷酷的力量,炸出一团雷光,带走了他的父亲。

  在他面前无数次倒下的……焦尸一具。

  永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