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皖老村 作品

第117章 虞美人(第2页)

 “君埋骨处,即是妾心归处。”女子朱唇轻启,声音正是他魂牵梦绕的月下清歌,“妾非精怪,乃百年前此城守将之女。城破之日,父兄殉国,妾亦自刎于庭前花下。一缕不甘精魂,附于花魄,得月华滋养,方存至今日。贾贼贪婪,毁我根基,更污我父兄埋骨之地!此恨……此恨……”她眼中落下两行血泪,瞬间化作两朵猩红刺目的虞美人花,坠入泥土。

 “我魂魄已散,唯余一点执念未消。君若怜我……”她身影渐渐淡去,声音却带着彻骨的寒意,“取我花冢旁泥土一抔,置于那贾贼暖阁之中……恶人自有恶报!”

 楚生猛然惊醒,窗外残月如钩。他想起梦中言语,顾不得骇异,赤着脚奔入园中。埋下枯茎之处,泥土湿润,竟真有一抔土,颜色暗红发黑,隐隐透着一股极淡的铁锈与冷香混合的气息。他依言用布帕仔细包好。

 次日,楚生假作献书,混入县衙。趁人不备,将那包泥土悄悄撒在贾世仁暖阁角落一盆茂盛的万年青下。

 当夜,贾府暖阁之中,怪事陡生。

 贾世仁正搂着新纳的第七房小妾饮酒作乐,忽觉脚下一阵冰凉刺骨。低头一看,只见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缝隙里,竟渗出丝丝缕缕暗红色的粘稠液体,如同凝固的污血,带着浓烈的土腥与铁锈混合的怪味,迅速蔓延开来。

 “血……血!”小妾尖叫一声,吓得昏死过去。

 贾世仁也惊得魂飞魄散,正要呼喊,忽觉喉头一紧!数条细如发丝、颜色暗红的根须,竟不知从何处钻出,闪电般缠住了他的脖颈!那根须冰凉湿滑,带着泥土的腥气,越收越紧!

 “呃……呃……”贾世仁双眼暴凸,脸色青紫,双手徒劳地去抓挠颈间。可那根须坚韧异常,纹丝不动。

 更恐怖的是,暖阁四壁、梁柱、乃至他身下的紫檀木椅缝隙中,无数同样暗红扭曲的根须如同苏醒的毒蛇,疯狂地钻出、蔓延、缠绕!它们无视一切阻碍,穿透名贵的锦缎坐垫,勒进雕花木纹,贪婪地吸附在梁柱之上,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滋滋”吮吸声!

 “妖……妖怪!”贾世仁发出最后的嘶嚎,绝望地看着那些根须缠上他的四肢、腰腹。它们冰冷、滑腻,带着一种活物般的蠕动感,紧紧勒进皮肉,疯狂地汲取着……仿佛要将他吸干!

 根须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层层叠叠,竟将贾世仁肥胖的身躯包裹其中,渐渐勒成了一个巨大、蠕动、不断收紧的暗红色“茧”!那茧内部传来沉闷的、骨骼被挤压碎裂的“咯咯”声,以及微弱的、非人的呜咽,最终归于死寂。

 暖阁中所有值钱的家具、摆设,凡木制之物,皆被那疯狂滋长的暗红根须覆盖、侵蚀。楠木桌案迅速朽烂,化为齑粉;紫檀屏风寸寸龟裂,簌簌掉落;连墙上的字画,也仿佛被无形之力吸干了墨彩,变得枯黄脆裂。

 翌日清晨,仆人战战兢兢推开暖阁的门,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泥土腥气与朽木腐败味扑面而来。

 室内一片狼藉,如同被巨兽蹂躏过。满地是暗红色的泥浆与朽木碎屑。县令贾世仁踪迹全无。唯有暖阁正中,突兀地矗立着一株怪树!

 那树高约丈余,枝干虬结扭曲,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暗红色,如同凝固的污血。树身表面布满沟壑,隐约勾勒出一张因极致痛苦而扭曲的人脸轮廓,正是贾世仁!树枝光秃秃的,无叶无花,只在顶端,孤零零地擎着一朵硕大的虞美人花。

 那花红得如同刚从心头剜出的热血,花瓣边缘却已干枯卷曲,呈现出濒死的焦黑。花心一点金芒,也黯淡如将熄的残烬。整朵花散发着一股浓烈、甜腻到发齁的香气,混合着血腥与腐土的气息,令人欲呕。

 暖阁角落那盆万年青,早已枯死,盆中泥土正是暗红色。

 贾府大乱,不久便树倒猢狲散。那株“人面树”无人敢动,成了虞州城一大凶怖奇观。每到夜深,路过贾府废墟的人,总觉那枯枝上血红的残花在风中呜咽,隐隐夹杂着绝望的哀鸣。

 楚生离开了虞州,不知所踪。只留下洗墨园中,那一座小小的花冢。

 不知过了多少年,有人偶然路过荒废的洗墨园,惊见那花冢之上,竟生出了一小片虞美人花。花依旧红得惊心,却不再有妖异之气。风过时,花瓣轻颤,仿佛美人低语。更奇的是,城中各处,凡曾受过贾世仁欺压迫害的贫苦人家门前,雨后也悄然冒出几株虞美人,花开灼灼。

 每当满城虞美人盛放之时,城中总会弥漫开一股极淡、极清冷的幽香,似药非药,若有还无。闻之者,无论心中何等焦躁怨愤,皆会莫名地沉静下来。老人们说,那是楚生埋下的花魂未散,以冷香涤荡着这座城池的怨气。

 只是夜深人静,若有心人靠近洗墨园那片花丛,或能听到极轻的叹息,如风拂过荒草,又似当年那书生在月下,对着空寂花冢,一遍遍低唤着一个名字。

 那声音极轻,极远,浸透了百年的孤寂与温柔,最终消散在无边月色里。

 虞州人谈起那花,只说它叫“虞美人”。至于这名字,是

因花形似美人,还是因那花中寄着一位刚烈女子的精魂,亦或是为了纪念那个不知所踪的痴情书生?

 竟无人能说得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