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洞天 作品

第326章 雨幕下的引信(第2页)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进一股湿冷的雨气和泥腥味。

 古之月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雨水顺着他的裤脚滴落在粗糙的竹地板上,很快积成一小滩水渍。

 他摘下湿透的军帽,没顾上拧水,目光直接锁定了关副官。

 “关副官。”

 古之月的声音带着被雨水浸泡过的沙哑,开门见山,苏北口音硬邦邦的,

 “搜索连的事,是真的?”

 关副官抬起眼皮,镜片后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古之月脸上扫了一圈。

 他慢悠悠地吸了口烟,吐出一团浓雾,才用他那特有的、毫无起伏的腔调开口:

 “古连长,消息很灵通嘛。坐。”

 他用夹着烟的手随意指了指对面一张吱嘎作响的竹凳。

 古之月没坐,依旧站着,腰杆挺直,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

 “为什么是搜索连?

 侦察连就在后面!

 论地形熟悉,论渗透侦察,论打硬仗,哪点比不上搜索连?

 让他们去啃野人山这块硬骨头,不是送死是什么?

 伤亡能小吗?要是我们侦察连上…”

 “要是你们侦察连上?”

 关副官打断他,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烟灰随着他的动作簌簌落下,

 “古之月,你跟了孙副军长也有些日子了,他老人家的脾气,你还不了解?”

 他弹了弹烟灰,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那一片被红圈重点标记的、代表野人山的复杂等高线区域。

 “野人山,毒虫瘴气,雨季泥泞,地形鬼都摸不清。

 小鬼子在那里经营了多久?

 暗堡、雷区、陷阱,到处都是!

 这本身就不是一场要打出多大成果的进攻!

 这叫‘试探’!是去摸老虎屁股!

 是去探探鬼子的深浅,看看他们的布防和火力配置!”

 关副官的声音冰冷,像是在分析一件与己无关的器物。

 “这种活儿,需要的是敢死队!

 是能一头扎进去,用命把情报带出来的兵!

 不是你们侦察连这种‘精锐’!”

 他特意加重了“精锐”二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你们是孙副军长手里的尖刀,是要留着捅鬼子心窝子的!

 现在就把尖刀拿去探路,万一折了刃,或者陷在烂泥里拔不出来,后面的硬仗怎么打?

 孙副军长会这么用兵?”

 古之月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浑身湿冷的感觉瞬间浸透骨髓。

 试探…敢死队…用命换情报…这些冰冷的字眼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他心里。

 他想到了搜索连那些可能永远留在野人山泥泞里的兄弟,想到了郑三炮带来的“全军覆没”的消息。

 “所以…搜索连的兄弟…就…”

 古之月喉咙发紧,后面的话堵在胸口,说不出来。

 空气中弥漫的霉味和烟味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恶心。

 “战争,哪有不死人的?”

 关副官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牺牲,要看值不值。

 搜索连的牺牲,就是值!

 他们用命,给后面的主力趟了雷,探了路!

 这份血染的情报,比什么都金贵!”

 他端起那杯凉透的茶,浑浊的茶水表面漂浮着几根茶梗和灰尘。

 他吹了吹,却没喝,又放了回去,在桌面上留下一圈深色的水渍印子,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至于你们侦察连,”

 关副官的目光再次投向古之月,镜片后的眼神带着一种洞悉的锐利,

 “急什么?雨季…”

 他侧耳听了听窗外依旧哗哗作响的雨声,那声音似乎比刚才小了一丝丝,

 “这鬼雨,下不了太久了。

 天,快晴了。”

 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等雨一停,路能走了,泥巴不那么粘脚了…那就是真正反攻缅甸的时候!

 到时候,你们侦察连,想躲清闲?

 门儿都没有!孙副军长第一个点你们的将!

 开路先锋,穿插敌后,拔钉子,啃硬骨头…哪一样少得了你们?

 现在让你们歇着,养精蓄锐,那是为了后面让你们往死里打!

 懂不懂?

 真到了要侦察连顶上去的时候,那就不只是试探了,那就是…大打特打!不死不休!”

 关副官最后四个字,像四颗冰冷的铁钉,狠狠砸进古之月的耳朵里。

 他站在那摊自己身上滴落的水渍里,浑身冰冷,却又感到一股滚烫的血气在胸腔里左冲右突。

 窗外雨声依旧,但关副官的话,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开了沉沉的雨幕,预示着一场更加惨烈的风暴。

 古之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充斥着霉味、烟味和冰冷算计的小竹楼的。

 雨势似乎小了些,从瓢泼变成了密集的雨线,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如同锅底。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营区泥泞不堪的路上,冰冷的泥浆灌进靴筒,

 每一步都无比沉重。

 关副官那些话——“试探”、“敢死队”、“用命换情报”、“尖刀”、“大打特打”、“不死不休”——像一群嗡嗡作响的毒蜂,在他脑子里疯狂盘旋,蜇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雨水的冰冷,似乎都压不住心头那股被愚弄、被牺牲、却又被赋予“重任”的憋屈和灼痛。

 就在他快走到侦察连驻地那片低矮窝棚时,前方泥泞的道路拐弯处,

 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还有金属装备碰撞的“叮当”脆响,在哗哗的雨声中异常刺耳。

 古之月猛地抬头。

 只见一支队伍正从营区主干道的方向,踏着齐膝深的泥浆,艰难而急促地拐了过来。

 队伍里的人都穿着褴褛湿透的军装,脸上糊满了泥浆和血污,几乎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双双眼睛在雨幕中闪烁着疲惫、惊惶和尚未褪去的杀气。

 他们身上背着枪,有的挂着伤,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跋涉。

 队伍中间,几个士兵用树枝和雨衣临时扎成的简易担架上,躺着血肉模糊、生死不知的伤员,浑浊的血水混着雨水,不断从担架边缘滴落,在泥地上留下断断续续的暗红色痕迹。

 队伍打头的军官,身材高大,即使浑身泥泞也掩不住那股彪悍之气。

 他军帽歪斜,脸上有一道新鲜的、还在渗血的擦痕,雨水冲刷着,血迹在泥污中晕开。

 他一边走,一边焦急地回头催促着队伍:

 “快!快!跟上!卫生队就在前面!再坚持一下!”

 古之月的瞳孔骤然收缩!那军官,赫然是112团一营营长,李定国!

 李营长也看到了站在路边的古之月。

 两人目光在冰冷的雨幕中瞬间交汇。

 李定国的眼神里充满了疲惫、愤怒、痛惜,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焦灼。

 他没说话,只是对着古之月极其轻微、却又沉重无比地点了一下头。

 那一下点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包含了千言万语——搜索连的兄弟,我们接应到了…或者说,只接应到了一些残躯…代价…惨重…

 随即,李定国便猛地转过头,嘶哑着喉咙,继续催促着身后这支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残兵:

 “快!快走!伤员撑不住了!”

 泥泞的队伍,裹挟着血腥、硝烟和死亡的气息,沉重地从古之月身边蹒跚而过。

 担架上滴落的血水,混入泥浆,很快又被更多的雨水稀释、冲淡,但那刺目的暗红和浓烈的铁锈腥气,却像烙铁一样,狠狠地烫在古之月的视网膜上和鼻腔里。

 他僵立在冰冷的雨水中,像一尊泥塑。雨水顺着他的脖颈流进衣领,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看着李营长那沾满泥血、迅速消失在雨幕拐角处的背影,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关副官那冰冷的话语:

 “试探…敢死队…用命换情报…”

 “连长?”

 一个带着惊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是徐天亮,他不知何时也跑了过来,显然也看到了刚才那支惨烈的队伍。

 他脸上惯有的油滑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往下淌。

 “那是…李营长他们?搜索连…真的…”

 古之月没有回答。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越过湿漉漉的窝棚顶,投向远方被重重雨幕笼罩、如同巨兽匍匐的野人山方向。

 雨点砸在脸上,冰冷刺骨。他紧握的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雨,还在下。

 但反攻缅甸的前哨战,那带着血腥味的引信,已经被这凄冷的雨水和搜索连的鲜血,彻底点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