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生气的大力(下)
夏夜的热浪黏在皮肤上,连风都带着倦怠。
酒吧里冷气开得足,空气里残留着狂欢的淡薄印记——一丝若有若无的烟味,角落里卡座缝隙里卡着半截荧光手环,吧台后面某个柜门松垮地敞着一条缝。
诸葛大力坐在最角落的卡座里,一盏低悬的复古吊灯在深色木桌上投下暖黄的光圈。
她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国际贸易争端案例分析》,书页边角已经磨得起了毛边。手边放着一杯冰水,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无声滑落,在木桌面上洇开一小圈深色。
她看得专注,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行复杂的关税条款解析,偶尔端起冰水抿一小口,喉间微微一动,眼神都没离开书页。
吧台后面,乔伊第三次放下手机。屏幕上是曾小贤和吕子乔两个名字,一个无人接听,一个直接关机。
他烦躁地抓了抓后脑勺,刚当爹的喜悦被眼前这糟心事儿冲得七零八落,心里像堵了团湿棉花。
他抬眼望向角落那个安静看书的身影,像是迷航的水手看到了灯塔——虽然这灯塔的光看着有点……冷静得过分。
他深吸一口气,抓起吧台上那叠打印出来的、触目惊心的单据,硬着头皮走了过去。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笃笃”声,在爵士乐背景音下显得格外突兀。
“老板娘……”
乔伊的声音有点干涩,停在桌边,高大的身影遮住了一部分灯光,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焦虑和愧疚。
他可是孟老板一手带出来的,从调酒到管账,这酒吧倾注了他的心血,也承载着老板的信任。
大力没抬头,翻过一页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叫我大力就行。”
她的声音很平静。
乔伊把手里那叠纸轻轻放在桌角,没敢直接压着她的书。“老板娘……大力,”他改了口,语气沉重,“出大事了。昨晚……吕子乔和曾老板……趁我不在,把酒吧给……开了个‘史无前例’的派对。”
大力的目光终于从书页上抬起,落在乔伊脸上。那眼神平静,却让乔伊觉得压力更大。
“派对?”
语调依旧没什么起伏。
“是……空前盛大的‘零元购’狂欢。”
乔伊几乎是咬着牙说,带着一种被自己人捅了刀子的悲愤,“他们轰走了正常客人,叫来一大帮子……气氛组。开了最贵的酒,把库存……几乎搬空了!百加得限量款86瓶!马天尼72瓶!冰锐32箱!啤酒堆成山!流水?基本没有!”
他指着单据上刺眼的数字,“吕子乔喊的是‘全场吕公子买单,记孟老板账上’!”
乔伊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委屈,更深的是一种辜负了信任的自责:“我老婆还在医院,我刚当爹!孟老板把酒吧托付给我,是对我的信任!结果搞成这样……我……”
他眼圈有点发红,猛地低下头,手指用力攥着那叠纸的边缘,指节发白,“大力,这事儿太大了,我实在扛不住,也联系不上那两个混蛋!只能跟您汇报!您看……”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眼神带着恳切和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损失……算我一份!我是酒吧经理,没看好场子就是我的责任!我工资要养活家庭,但每个月我……我能拿出五千块!慢慢还!是我失职!”
酒吧里只有低沉的爵士乐还在流淌,吧台冰柜发出轻微的嗡鸣。
暖黄的灯光下,大力沉默地看着那叠厚厚的、写满数字和酒水名称的损失清单,又抬眼看了看乔伊那张写满愧疚、愤怒、自责和一丝卑微恳求的脸——这张脸属于孟屿信任的“自己人”。
她的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叩了一下。
然后,她伸出手,没有去碰那份损失清单,而是将旁边那杯冰水往自己这边挪了挪。动作很慢。
“乔伊,”
她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比刚才冷硬了几分,像冰层下流动的水,“责任不在你。孟屿信任你,让你管理日常,不是让你防内贼,尤其,”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吧台后面那个敞着缝的柜门,语气加重,“是防自己人搞破坏。你家里有事,天经地义。”
“至于赔偿,”她端起那杯冰水,杯壁上的水珠沾湿了她的指尖。
她的目光落在杯子里剔透的冰块上,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一分钱也不用你出。”
乔伊更急了:“可是大力,我……”
“没有可是。”
大力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放下水杯,目光重新投向乔伊,那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但对象显然不是他,“孟屿的东西,被糟蹋了。是他的心血,是他的地方。”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吐出几个字,带着一种近乎凛冽的寒意:“这笔账,只能算在那两个‘自己人’头上。轮不到你来背。”
她强调了“自己人”,清晰地划出了界限——犯错的是吕子乔和曾小贤,乔伊是那个被连累、需要安抚的“自己人”。
她拒绝他的赔偿,是维护他作为“自己人”的立场,更是将所有的怒火精准地指向了那两个真正的责任人。
“那……那现在怎么办?”乔伊心里稍微松动了些,但看着那份清单,依旧愁云惨淡。
大力重新拿起桌上的书,目光落回密密麻麻的文字上,仿佛刚才那番对话只是处理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酒吧照常营业,损失部分,暂时挂账。你安心顾好家里,这边不用操心。”
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等孟屿回来处理。至于吕子乔和曾小贤……”
她翻过一页书,纸张发出清脆的声响,语气平淡无波:“让他们等着。”
乔伊看着重新沉浸在书页里的老板娘,那平静的侧脸在暖黄灯光下显得格外有主心骨。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默默地拿起桌上那份沉甸甸的损失清单,转身走回吧台。
酒吧重归安静,只剩下低沉的爵士乐和冰柜的嗡鸣。
就在这时,放在书本旁边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起来。
暖黄的光线里,屏幕上清晰地跳出来信人的备注:
**我的超忆症先生。**
大力握着冰水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杯壁的冰凉透过指尖蔓延。
她立刻放下杯子,拿起手机,指尖划过屏幕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一些。
**我的超忆症先生:**(一张图片:机舱舷窗外,是翻涌的云海,被夕阳染成大片大片的金红,像熔化的金子泼洒在天际。)
**我的超忆症先生:**刚起飞。云挺厚,像一大团刚出炉的。不过,没楼下新开那家云南菜馆的汽锅鸡香。
大力的嘴角,在暖黄灯光的阴影里,无声地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柔软的弧度。
**大力:**(回复了一张图片:是她面前那杯冰水,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背景虚化,隐约能看到摊开的书页一角。)诸葛研究员目前坐标:3603附属前哨站(酒吧)。补充水分中。报告:本地汽锅鸡香气信号为零,空气成分分析显示主要为…冷气、旧木头和一点点…狂欢的余烬(嫌弃.jpg)。
**我的超忆症先生:**余烬?乔伊在酒吧烧烤了?
**大力:**(一个翻白眼的表情包)某种意义上的‘精神烧烤’。详情待你亲自勘查。会议结束了?
**我的超忆症先生:**嗯。发言稿念完,提问环节那几个老学究的问题都在射程内。王教授很满意,说反响不错。就是…
**大力:**嗯?
**我的超忆症先生:**(一张照片:是飞机餐。塑料托盘里,一小份寡淡的米饭,几根蔫掉的青菜,两块看着就柴的鸡肉。)飞机餐。想念3603的迷迭香鸡排,以及…你。
最后几个字,像羽毛轻轻搔在心上。
**大力:**收到想念信号。鸡排大厨表示,库存芦笋告急,急需补货。另,大厨的‘实验样本’(指那件吊带睡裙)已清洗烘干,随时准备投入新一轮…环境干扰测试。你几点落地?
她指尖在屏幕上停顿了一下,酒吧那堆糟心事在脑子里闪过,又被她强行按了下去。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我的超忆症先生:**(航班信息截图:预计落地时间17:05。)首都机场t3。理论时间5点零5分。不过…
**大力:**不过什么?
**我的超忆症先生:**我把明天上午跟王教授复盘会议的安排,挪到今晚视频了。
**大力:**?为什么?你不累?
**我的超忆症先生:**(一个简笔画小人累得瘫倒又挣扎着爬起来的动图)累。但视频可以穿着睡衣开。而明天上午…(她眼神专注地看着屏幕,仿佛能穿透信号,落在他身上)…我想空出来。
**大力:**空出来…做什么?
**我的超忆症先生:**给一个优先级为100%的事项。代号:“充电”。具体内容:陪我的研究员吃她念叨了好几天的城西那家提拉米苏,然后…回家。当抱枕,或者被当抱枕,视研究员需求而定。
暖黄的灯光下,大力看着屏幕上“优先级100%”和“充电”那几个字,感觉心尖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
酒吧的糟心事,卷子的墨污,仿佛都被这几个字带来的暖流冲淡了些许。
她几乎能想象出他打下这些字时,那张清俊脸上带着点疲惫却无比认真的神情。
**大力:**(一个捂嘴偷笑的表情包)孟老师请注意,此‘充电’项目可能伴随高强度环境干扰(比如被某个研究员当大型抱枕挤压),是否确认风险自担?
**我的超忆症先生:**(秒回)确认。风险系数:大力限定版干扰,属于…优质能量来源。甘之如饴。
最后四个字,像带着温度的烙印,透过屏幕熨帖过来。
**大力:**收到。那么,5点零5分,t3到达口。你的研究员会携带…(她想了想,敲下)…满格电量和城西甜品店的最新测评报告,准时接站。另:抱枕形态已就绪。
**我的超忆症先生:**(一个简笔画小人比ok的手势)航线已锁定。待机中。北京烤鸭味儿的看完了,开始想念3603的空气。很快见。
对话结束。
大力放下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我的超忆症先生”几个字隐入黑暗。
酒吧里,低沉的爵士乐依旧流淌,吧台后,乔伊在认真擦拭杯具。那份压在镇纸下的损失清单,在灯下显得有些刺眼。
她端起那杯冰水,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感觉顺着喉咙滑下,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暖意和一丝即将见到他的雀跃。
她重新翻开厚重的书页,指尖划过纸面,目光落在那些复杂的贸易条款上,却有点难以集中。
脑海里,只剩下舷窗外熔金般的云海,和那句带着温度与重量的——
**优先级100%。**
**甘之如饴。**
她微微侧头,看向窗外渐沉的暮色,仿佛已经能看到机场到达口熙攘的人群里,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
时间,好像忽然走得有点慢了。
…………
“曾小贤,曾小贤?!”胡一菲气势汹汹的冲进酒吧,她已经找了一天的曾小贤。
“师傅?”诸葛大力轻声询问道。
胡一菲走到她身边坐下:“大力,你见曾小贤没有?”
诸葛大力摇摇头,她觉得有必要让胡一菲知道这件事情:“乔伊。”她扭头喊了一声。
“老板娘…大力。”
“你把事情复述一遍。”
胡一菲屁股刚挨着卡座沙发,乔伊就幽灵般飘了过来,手里还捏着那叠“罪证”清单,脸色比吧台后面那瓶苦艾酒还绿。
大力只轻轻抬了抬下巴,乔伊就心领神会,深吸一口气,开始对着胡一菲“念经”:
“胡老师,事情是这样的……”
乔伊的叙述条理清晰,带着一种被背叛的悲愤。
从老婆临产自己离场,到把酒吧托付给吕子乔和曾老板的“信任”,再到凌晨回来看到的“人间地狱”——空酒瓶堆成山,昂贵洋酒蒸发,流水单薄如纸,以及吕子乔那句响彻云霄的“记孟老板账上”。
他越说越激动,手指几乎要把那叠纸戳穿,最后声音都带了点哽咽:
“……孟老板把酒吧交给我,我……我真是没脸见他了!那俩混蛋!电话不接,人没影!要不是老板娘……大力在,我……”
“砰!”
一声闷响打断了他。
胡一菲手里的柠檬水杯,被她硬生生按在了厚实的木桌上!
杯子没碎,但杯底下的水渍瞬间炸开一大片。杯子里可怜的柠檬片和冰块吓得跳了起来。
胡一菲没看乔伊,也没看大力。
她盯着桌上那片迅速扩大的水渍,胸口剧烈起伏,仿佛里面关着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酒吧里暖黄的灯光照在她脸上,那表情……怎么说呢,大力飞快地在心里建模分析:愤怒峰值已达临界点(98.7%),但被一种更可怕的、冰冷的理性(1.3%)强行压制,像用超低温液氮封存了一颗即将爆炸的核弹。
空气凝固了。爵士乐还在不识趣地流淌,此刻却显得格外讽刺。
几秒钟死寂。
胡一菲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她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刮骨刀,先是在乔伊脸上扫过,那眼神让乔伊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然后,刀锋转向了旁边安静如画的大力。
大力坦然迎上她的目光,眼神清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研究兴趣。她在观察,像一个严谨的科学家,观察着“亲密关系中重大过失应激反应”的典型案例。
“曾、小、贤。”
胡一菲的嘴唇动了,声音不大,却像砂纸在磨铁锈,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千钧重量,砸在木桌上仿佛能砸出坑来。
“吕、子、乔。”
她念出第二个名字时,牙关似乎咬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咯”声。
然后,她猛地站起身!
动作快得像一道残影!带起的风把桌上摊开的《国际贸易争端案例分析》都掀翻了一页。
乔伊吓得又退了一步,差点撞到后面的高脚凳。
胡一菲没看他们,她像一尊移动的怒目金刚,径直走到吧台前。
目光如雷达般扫过吧台后那片狼藉——敞开的柜门、歪倒的调酒器、角落里可疑的亮片。
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吧台显眼位置、被镇纸压着的那份损失清单上。
她一把抓了起来。
纸张在她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哗啦”声。
胡一菲的目光,如同最高精度的扫描仪,一行行扫过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86瓶百加得、72瓶马天尼、32箱冰锐、不计其数的啤酒……最后定格在合计金额那个天文数字上。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大力清晰地看到,胡一菲捏着清单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指关节呈现出一种惨白色。
她的手臂,甚至肩膀,都在极其细微地颤抖。那是愤怒在物理层面上的具象化。
酒吧里只剩下空调的低鸣,以及……胡一菲越来越粗重、如同拉风箱般的呼吸声。
大力甚至能感觉到吧台后乔伊那几乎要凝滞的心跳。
突然!
胡一菲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动静大得吓人,仿佛要把整个酒吧的空气都吸进肺里!
就在大力以为那火山要彻底喷发、酒吧即将上演“弹一闪之清理门户”的血腥场面时——
胡一菲却只是狠狠地把那份清单拍回了吧台上!
“啪!”声音清脆响亮。
她没吼,没叫,反而用一种极度压抑、极度冷静、甚至带着点诡异的、咬牙切齿的温柔语调,对着那份清单,一字一顿地说道:
“好。很、好。非常好。”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吧台,仿佛穿透了墙壁,直接锁定了不知道在哪个泳池边逍遥的曾小贤和吕子乔。
“曾小贤,吕子乔……”
胡一菲的声音恢复了正常音量,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平静笑意,“你们俩,真行。合伙给我唱了出大戏。”
她抬手,用食指的指关节,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敲了敲吧台光滑的木质台面。
咚。
咚。
咚。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人的心尖上。
“拿孟屿的地方,孟屿的酒,做你们自己的人情?玩零元购?还‘记孟老板账上’?”
她轻笑一声,那笑声比冰还冷。
“行。这账,我胡一菲,认了!”
乔伊和大力都愣住了。认了?
胡一菲的目光转向乔伊,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乔伊,损失多少,白纸黑字,一笔一笔,给我列清楚!精确到分!少一分,我唯你是问!”
“是!胡老师!”乔伊一个激灵,立刻应声,腰杆挺得笔直。
胡一菲又转向大力,眼神里的冰冷稍稍褪去一点,但依旧带着沉重的歉意和一种“家长必须负责”的决绝:“大力,这事儿,是我没管好自己人。让孟屿的心血被糟蹋,让你也跟着闹心。”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做最后的宣判:“这窟窿,我胡一菲,负责填上!”
大力看着她,眼神微动。胡一菲的“负责”,不仅仅是赔偿,更是一种对“自己人”界限的强硬维护和责任的主动承担。
她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大力:我的人闯了祸,我来收拾,绝不会让你和孟屿吃亏。
“胡老师,其实……”
大力刚想开口,表示损失可以等孟屿回来再议。
胡一菲一摆手,打断了她。她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刀,嘴角勾起一抹让乔伊都打了个寒颤的冷笑:
“至于那两个混蛋……”
她捏起吧台上乔伊刚切好、准备调酒用的半片柠檬,放在拇指和食指之间。
然后,在乔伊和大力(主要是乔伊)惊恐的注视下,胡一菲的手指微微发力。
噗嗤!
那可怜的柠檬片,瞬间在她指间被捏得稀烂!汁水四溅!连带着里面的籽都被挤爆了!
“欠我的,欠孟屿的,欠酒吧的……”
胡一菲甩掉手上黏糊糊的柠檬残渣,眼神如同锁定猎物的猛虎,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血腥的、不容置疑的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