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手闲书聊东西 作品

第3章 棘棘棘

雍城的城墙比栎阳矮三尺,却布满箭孔,像张千疮百孔的脸。

 嬴月攥着车轼的手指泛白,目光掠过城门口悬挂的青铜刑具——那是专门用来惩处抗税者的枷板,前世我曾命人在这里立过告示,墨迹至今未褪。

 "大人可知,这城门的砖石还是穆公时的旧物?"她忽然开口,声音像浸了霜,"家伯说,当年穆公称霸西戎,靠的是与老氏族共治天下。"

 我望着她发间新换的银簪,簪头刻着嬴氏徽记,却在尾部偷偷缠了圈蛇纹。

 "共治?"我冷笑一声,"如今老氏族的田亩亩产不过一石,穆公若泉下有知,怕是要掀了棺材板。"

 马车在井田边缘停下时,嬴虔的战车正从对面驶来。

 他腰间悬着嬴氏祖传的青铜剑,目光扫过嬴月时,喉间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冷哼。

 前世他受刑后,曾对着嬴月的灵位砸烂过十二只酒爵,如今这双眼睛里,还没有后来的怨毒,却多了份对小辈的不耐。

 "卫客卿好大的派头。"嬴虔甩镫下马,靴底碾碎枯黄的麦苗,"来看井田便来看,何必带个女眷?莫不是怕孤魂野鬼勾了魂?"

 他身后跟着的老族长们交头接耳,有人盯着嬴月的银簪窃笑。

 我注意到嬴月悄悄退后半步,却在裙摆扫过麦苗时,突然蹲下身扒开泥土——草根上缠着的,是魏国商队才有的琉璃珠。

 "家伯容禀,"她捧着琉璃珠站起身,指尖沾着泥土,"这是上月随商君查勘驿站时发现的,魏国商队借道秦境,却将本国谷种混在马料里。"

 她转向我,眼中有不易察觉的哀求,"大人可还记得,那些谷种在秦地根本发不了芽?"

 我当然记得。

 前世正是这个发现,让我力排众议推行"尽地力之教",却也让老氏族抓住把柄,诬告我"通魏"。

 此刻嬴月的声音带着颤音,像在提醒我前世的教训,又像在为父亲嬴傒——那个即将因私藏魏种被处刑的男人,争取一线生机。

 秦孝公的车马到了。

 他身着戎装,腰间鹿卢剑换成了嬴氏玄鸟纹剑鞘,却在看见嬴月手中的琉璃珠时,目光骤然冷下来。

 "嬴虔,"他的声音像冰锥,"你治下的井田,为何会有魏国之物?"

 嬴虔的脸色青白交加。

 他身后的老族长们纷纷跪下,为首的杜伯氏磕头时,玉扳指撞在冻土上发出脆响。

 我注意到嬴月悄悄退到我身后,指尖揪住我衣摆,像前世在商鞅府被刺客袭击时那样。

 "君上明鉴!"杜伯氏的声音带着哭腔,"此乃小儿不懂事,与魏国商队换了些玩物……"

 "玩物?"我冷笑一声,抽出嬴月手中的琉璃珠,"魏种入秦,坏我土脉,三年后这片井田将寸草不生。杜伯氏可知道,穆公时定下的'盗禾者刑',该当何罪?"

 老族长们的抽气声此起彼伏。

 嬴月的手指在我衣摆上掐出印记,我知道她在怕什么——杜伯氏的儿子,正是她的堂兄,而藏在袖中的魏种名单里,第一个名字就是她父亲嬴傒。

 秦孝公忽然按住我握琉璃珠的手,体温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

 "先生说该如何处置?"他的声音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眼中翻涌的却是前世河西战场上的血色,"是按旧法黥面,还是依先生的新法……"

 "依秦律,私通敌国物产者,劓刑。"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听见嬴月的吸气声,"若念及初犯,可断三指,以儆效尤。"

 嬴虔的手按上剑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杜伯氏瘫倒在地,鼻涕眼泪混着泥土。

 而嬴月,这个前世在父亲受刑后一夜长大的姑娘,此刻正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便依先生所言。"秦孝公松开手,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嬴虔,你亲自执刑。"

 嬴虔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剜在我脸上。

 他解下青铜剑时,剑鞘上的玄鸟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我忽然想起前世他举着断指来找我时的模样,那时他说:"卫鞅,你既斩我嬴氏的手指,我便要剜你心上的肉。"

 刑具的碰撞声中,嬴月突然跪下:"君上!"她的银簪歪在发间,琉璃珠从掌心滚落,"此事与杜伯氏无关,是……是我让堂兄换的琉璃珠,只为给母亲治病……"

 谎话说得太急,她咳嗽起来,指尖在地上划出深深的痕迹。

 我知道她在替父亲顶罪,就像前世她替我挡过刺客的匕首。

 秦孝公的眉峰骤紧,嬴虔的剑刃已经抵住杜伯氏的手腕,而我的袖中,还藏着写有嬴傒名字的竹简。

 "嬴月!"我厉声喝止,"秦律岂容你胡编乱造?"

 她抬头望我,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恨意:"大人不是最讲律法么?"她的声音哽咽,却字字清晰,"若连认罪的勇气都没有,与那些躲在律法背后的懦夫何异?"

 这句话像重锤砸在我心上。

 前世我在渭水刑场杀七百贵族时,她也是这样望着我,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

 此刻秦孝公忽然转身,望着远处的枯井,而嬴虔的剑刃已经落下,杜伯氏的惨叫惊起寒鸦。

 血珠溅在嬴月裙角,她却像感觉不到般,继续盯着我:"大人可还记得,昨日在栎阳宫,说玄鸟与蛇共生?"她扯下银簪,蛇形纹路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原来所谓共生,不过是蛇吃玄鸟的肉,喝玄鸟的血!"

 我喉间发腥,却说不出话。

 前世她吊死狱中前,留的最后一句话是:"商君的法,比刀刃还冷。"

 此刻她将银簪摔在我脚边,转身跑向井田深处,发间的木笄散落,长发像黑色的瀑布在风中翻飞。

 "去看着她。"我对呆立的景监低声道,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秦孝公忽然伸手捡起银簪,蛇尾与玄鸟的纹路在他掌心交缠,像极了我们三人此刻的命运。

 "先生可知,嬴月的母亲,是寡人姑母。"他的声音轻得像风,"当年姑母嫁入嬴氏旁支,老氏族都笑她傻,如今看来……"

 他指尖摩挲着银簪,忽然冷笑,"他们才是傻子。"

 我望着他眼中翻涌的暗潮,忽然明白,他早就知道嬴月的身份,知道嬴傒私藏魏种,甚至知道我袖中的竹简。

 这个比前世更早露出锋芒的君王,正用老氏族的血,为变法铺路。

 暮色染透井田时,景监带回消息:"嬴月姑娘在枯井旁找到了魏种,整整三车,藏在废弃的窑洞里。"他的声音低沉,"还有……嬴傒大人的名字,在最上面的竹简。"

 我摸着袖中被冷汗浸透的名单,终于取出那卷竹简。

 嬴虔的名字在第二页,而嬴傒,这个前世被我处以劓刑、今生本可避开一劫的男人,此刻正跪在雍城令的衙门前,等着我宣判。

 "卫鞅。"秦孝公忽然按住我肩膀,体温透过衣料灼烧皮肤,"寡人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的拇指擦过我掌心的血痕,"七年前你初入秦,说'治世不一道',如今面对故人,可还能守住本心?"

 故人?我望着远处被夕阳拉长的影子,嬴月正蹲在田埂上,用枯枝画着什么。

 前世她画的是商鞅府的地形图,今生却在画玄鸟与蛇,缠绕着断了尾的银簪。

 "君上可还记得,"我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当年在南门徙木,五十金砸在地上的声音?"

 我抽出鹿卢剑,剑刃映出自己扭曲的脸,"那时百姓说我作秀,后来他们才知道,那是秦法的分量。"

 秦孝公的手慢慢松开,眼中有痛色闪过。

 我知道他想起了前世,想起我被车裂时,他在渭水河畔摔碎的酒爵。

 而此刻,我必须成为那把斩根的刀,哪怕刀刃上沾满嬴月的血。

 嬴傒跪在衙门前的身影,像极了前世嬴虔受刑那日。

 他的腰间还挂着少梁之战的勋章,却在看见我手中的竹简时,闭上了眼睛。

 "商君要剜我的心,还是砍我的头?"他的声音里没有恐惧,只有疲惫,"月丫头……可还好?"

 我盯着他鬓角的白发,想起嬴月帕子上未绣完的玄鸟。

 "嬴傒,"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私藏魏种,坏我田脉,按秦律……"

 "按秦律,劓刑。"他替我说完,嘴角扯出苦涩的笑,"月丫头小时候总说,商君是天上的雷神,专劈人间的不公。"他忽然抬头,眼中有泪光,"如今雷神要劈我了,可还记得,当年是谁在栎阳宫外替你拦住甘龙的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