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手闲书聊东西 作品

第3章 棘棘棘(第2页)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前世初入秦,甘龙派刺客刺杀我,是嬴傒路过救下我,却因此被老氏族排挤。

 后来我判他劓刑时,他只说了句:"商君的法若能强秦,我这鼻子,值。"

 此刻嬴月的哭声从街角传来,她跑过来时,发间还别着那支断了尾的银簪。

 "父亲!"她扑到嬴傒膝前,抬头望我时,眼中的恨意已化作哀求,"月儿替您受刑好不好?月儿的鼻子……月儿的鼻子不要了……"

 嬴傒伸手替她擦泪,指尖划过她脸颊:"傻丫头,商君的法,岂会让无辜者代刑?"

 他转向我,脊背挺得笔直,"商君,动手吧。若能换秦国寸土肥沃,嬴傒这鼻子,拿去吧。"

 我握紧鹿卢剑的手在发抖。

 前世我亲手判了他劓刑,今生依然逃不过。

 嬴月的哭声像根针,扎在每寸神经上,而秦孝公的目光,正从衙门口的阴影里投来,带着审视与期待。

 "秦律有云:'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来自深渊,"嬴傒,私藏魏种,毁我田制,罪当劓刑。"

 嬴月的尖叫混着剑刃出鞘的声音。

 我举起鹿卢剑时,她突然扑过来抱住我腿,温热的泪水浸透我的裤脚:"商君!"她仰头望我,眼中倒映着剑刃的光,"您说过玄鸟与蛇共生,可现在您要剜了蛇的毒牙,玄鸟还能飞吗?"

 我望着她眼中的自己,那个在前世铁面无私的商鞅,此刻却在颤抖。

 剑刃在阳光下划出弧线,嬴傒闭上眼,而嬴月的指甲深深掐进我小腿——不是阻止,而是承受。

 血珠飞溅的瞬间,秦孝公忽然转身。

 我知道他在回避,就像前世回避渭水河畔的七百颗人头。

 嬴傒的身体晃了晃,却没有倒下,他摸了摸流血的鼻子,忽然笑了:"商君,这下你欠我两个鼻子了。"

 嬴月瘫坐在地,盯着父亲的伤口,忽然发出无声的哭号。

 我弯腰想扶她,她却像被烫到般躲开,指尖抓起地上的泥土,慢慢抹在自己鼻尖——就像前世她替我擦去刑场上的血迹。

 "大人满意了吗?"她的声音像碎了的玉,"现在老氏族的血也流了,嬴氏的根也断了,您的新法……是不是就能顺利推行了?"

 我望着她沾满泥土的脸,忽然想起前世她吊死时,脸上也是这样的脏污。

 那时我在狱中见到她的尸体,才发现她鞋底绣着"鞅安"二字,针脚密得能看见血点。

 "月儿,"嬴傒轻声唤她,"过来。"

 他撕下衣襟包扎伤口,动作熟练得像在战场上,"商君做的是对的,你要记住……"

 "住口!"嬴月突然尖叫,"他哪里对了?他明明可以网开一面,明明可以只断父亲三指!"

 她转向我,眼中是刻骨的恨,"您不是重生者吗?您不是知道一切吗?为什么还要让父亲受这样的苦?"

 这句话如惊雷劈中我。

 我猛然抬头,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了然——原来她也记得前世,原来她和我一样,重生在了这个时空。

 暮色彻底笼罩雍城时,嬴月抱着父亲离开,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我站在衙门前,手中的鹿卢剑还滴着血,秦孝公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递来一方帕子——正是今早嬴月落在马车上的,那半只未绣完的玄鸟。

 "她的眼睛,很像姑母。"他望着嬴月消失的方向,声音低沉,"当年姑母临终前,说嬴氏的女儿,生来就要做秦国的基石。"

 他忽然转头看我,眼中有我读不懂的情绪,"先生可知道,寡人最怕的是什么?"

 我望着帕子上的玄鸟,突然想起前世刑场,嬴月的哭声混着秦孝公的呼唤。

 "怕新法夭折?"我问。

 "不。"他摇摇头,指尖划过帕子上的针脚,"寡人最怕的是,当基石碎了,持剑的人,会不会也跟着碎了。"

 夜风卷起井田的枯草,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摸着帕子上嬴月的泪痕,忽然明白,这一世的虐恋,从来不是简单的爱恨,而是律法与情感的绞杀,是重生者试图改写命运却不得不重蹈覆辙的痛苦。

 衙门前的青铜灯亮起时,景监送来嬴月的信:"琉璃珠是魏使所赠,魏种藏于杜伯氏窑洞。"

 字迹工整得不像她平日的风格,最后画着只断尾的玄鸟,翅膀下写着极小的字:"我记得渭水的血,也记得你车裂时的笑。"

 我捏紧信纸,指甲嵌进掌心的伤口。

 原来她什么都记得,记得前世的每一次刑讯,每一次背叛,却依然在明知结局的情况下,选择站在我面前,替父亲顶罪。

 更鼓响过子时,我独自来到嬴月住的厢房。

 窗纸上映着她的剪影,正在绣什么东西。

 推门而入时,她慌忙将帕子塞进袖口,却露出一角——是完整的玄鸟衔蛇图,蛇的毒牙正咬在玄鸟心口。

 "大人夜访,可是要拿月儿去抵罪?"她的声音冷冰冰的,却在看见我掌心的伤时,眼底闪过一丝心疼。

 我没有说话,只是递出她父亲的断指——嬴傒坚持要将断指送给我,说"留个念想"。

 她盯着那截断指,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商君果然守信,连断指都要物归原主。"

 "月儿,"我第一次唤她的小名,"你知道我为何一定要处置嬴傒?"

 她抬头望我,眼中有挣扎:"因为律法如山,因为老氏族必须流血,因为……你要向君上证明自己的忠诚。"

 "不。"我摇头,"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嬴虔恨我,而不是恨你。"

 我抓起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前世他将你的死归咎于我,今生我要他的恨,全部集中在我身上。"

 她的身体骤然僵住,指尖在我心口颤抖。

 我知道她想起了前世,想起嬴虔带人砸毁商鞅府时,对着她的灵位怒吼:"卫鞅!你还我侄女!"

 "可你知道吗?"她忽然低笑,眼泪滴在我手上,"比起嬴虔的恨,我更怕你的爱,像秦法一样,冰冷刺骨。"

 这句话像重锤砸在心上。

 我望着她眼中的自己,那个前世不懂爱的商鞅,今生依然在律法与情感间挣扎的失败者。

 窗外的月光照在她发间,断了尾的银簪闪着微光,像我们注定残缺的命运。

 更漏声中,她慢慢抽回手,从袖中取出完整的玄鸟衔蛇帕子,轻轻放在我掌心:"商君,"她的声音轻得像月光,"若有来世,我宁愿做渭水河里的一块石头,也不愿再做你手中的剑。"

 我望着帕子上的玄鸟,蛇的毒牙正刺进它心脏,而玄鸟的翅膀,却依然在振翅。

 远处传来秦孝公的车马声,他要连夜赶回栎阳,处理老氏族的反扑。

 嬴月吹灭烛火,在黑暗中说:"大人该走了,君上在等您。"

 走出厢房时,我摸着帕子上的针脚,忽然发现蛇的眼睛,绣的是我的模样。

 原来在她心里,我既是护她的蛇,也是伤她的剑。

 而这一世,我们注定要在血与火中纠缠,直到彼此都遍体鳞伤。

 雍城的星空格外明亮,却照不亮井田深处的黑暗。

 我知道,明天还要继续推行新法,还要面对老氏族的反扑,还要看着嬴月在痛苦中成长。

 但此刻,掌心的帕子还带着她的温度,像前世刑场上那滴落在我掌心的泪,滚烫而苦涩。

 这就是命运吧,重生者的劫数。

 我要护她周全,却不得不先伤她至深;她要恨我入骨,却又忍不住在帕子上绣我的模样。

 律法与情感的绞索,正将我们越勒越紧,直到分不清,到底是在改写命运,还是在重蹈覆辙。

 当第一声鸡啼响起时,我望着嬴月厢房的方向,那里已经没有灯光。

 帕子上的玄鸟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展翅,蛇尾缠绕着它的爪子,像极了我们交缠的命运——生同衾,死同穴,却在活着的时候,彼此伤害,彼此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