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手闲书聊东西 作品

第4章 薪胆蚀心骨

公元前491年。

 雅鱼开始绣丧服了。

 她坐在马棚角落,借着豆大的烛光,在素绢上绣冰裂纹。

 针脚细密如她鬓角的白发,每一针都穿过绢面,像极了当年她为将士缝甲胄时的认真。

 我数过她绣的纹路,四十九道冰裂,对应着吴国监牢里的四十九个日夜。

 "别绣了。"我按住她提针的手,触到她掌心新结的茧,"夫差说开春放我们回去。"

 她抬头看我,眼里映着跳动的烛火:"可臣妾听说,伯嚭又向夫差进献了越地美人。"

 针尖突然刺破指尖,血珠渗进素绢,像朵早开的红梅。

 我想起三日前,范蠡秘密送来的信:"吴宫大选越女,臣已将郑旦、西施混入其中。"

 雅鱼不知道,那两个姑娘的容貌,像极了她年轻时的模样。

 "美人?"我扯出笑容,比哭还难看,"夫差爱美人,就像爱新铸的剑,玩腻了便要熔掉。"

 她低头用口水抿开血渍,声音轻得像怕惊醒鬼魂:"可臣妾怕……怕他拿美人来折辱大王。"

 立春那日,夫差赐宴。

 雅鱼换上了越国带来的云锦裙,袖口绣着槜李梅花。

 我看着她对着铜盆梳妆,水影里映出两张憔悴的脸——她的眼角已爬满细纹,我的鬓角也添了霜色。

 三年了,我们在马棚里熬过一千零九十五个日夜,连身上的马粪味都洗不掉了。

 "一会儿见了夫差,"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胭脂在掌心晕开红痕,"大王莫要冲动。"

 我望着她腕间的玉镯,那是成亲时我给她的聘礼,如今磕出了裂纹。

 远处传来钟磬声,夫差的宫殿在阳光下金碧辉煌,像极了越宫的倒影,却比越宫多了份奢靡的妖气。

 宴席设在太湖边。

 夫差斜倚在美人榻上,左拥郑旦,右抱西施。

 那两个姑娘化着吴地妆容,蛾眉蝉鬓,却掩不住眼底的怯意。

 我的指甲掐进掌心,直到听见夫差懒洋洋开口:"勾践,你看这两个越女,像不像你妻子年轻时?"

 雅鱼的身子猛地一颤。

 郑旦抬头望来,目光撞上雅鱼腕间的玉镯,惊得差点打翻酒盏。

 原来范蠡没告诉她们,越王妃也在席间。

 西施却稳得住,她举杯向夫差,袖口滑落,露出与雅鱼同款的梅花胎记。

 "回大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臣妻粗鄙,怎及美人万一。"

 夫差大笑,伸手拧住西施的下巴:"听见没?你们的王夫说你比越王妃美。"

 西施垂下睫毛,指尖却悄悄在案几下比了个"三"——这是范蠡定下的暗号,代表"第三日丑时"。

 雅鱼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她捂住嘴,指缝间渗出血丝,染红了袖口的梅花。

 我慌忙扶住她,触到她后背嶙峋的骨头,这才惊觉她竟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夫差皱了皱眉,挥挥手:"带她下去,别扫了寡人的兴。"

 医官说是肺痨。

 雅鱼躺在马棚里,盖着我偷来的夫差狐裘,却还是发抖。

 她指着墙角的织锦:"把那个……烧了吧。"

 我这才看见,她竟在素绢上绣满了"复国"二字,每个字都缀着血珠,像无数小伤口。

 "雅鱼,"我握住她滚烫的手,"再过三日,我们就能回越国了。你撑住,等回去后,我带你去琅琊看海,你说过想……"

 "别说了。"她打断我,眼里闪过清醒的光,"大王可知,今日西施姑娘偷偷塞给臣妾这个。"

 她从枕下摸出个纸团,展开竟是幅吴宫布防图,"她说,范蠡大夫已在太湖备好了船。"

 我攥紧布防图,触到纸上未干的墨香。

 雅鱼的指甲轻轻划过我掌心的伤疤:"当年在会稽山,臣妾说过要与大王共赴黄泉……如今看来,臣妾等不到那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