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比勒琪丝的哀歌10
升降平台平稳地停下,最后一声轻微的机括运转声消散在寂静的空气里,仿佛被这片天地间无所不在的宁静所吞噬。一步踏出,便如同从喧嚣动荡的凡尘,闯入了一方被时光遗忘的神明梦境。
一片广阔到超乎想象的绝美景象,毫无征兆地在众人眼前铺陈开来。
天空并非提瓦特大陆上任何地方所能见到的蔚蓝或暗紫,而是一种永恒的、介于黄昏与黎明之间的奇妙色泽,柔和的橙光与静谧的紫黛交融在一起,凝固成一幅永不流动的壮丽油画。巨大的、散发着柔光的白色花朵,如同一轮轮悬浮在半空的明月,静静地照耀着这片大地。
脚下不再是灼热的黄沙,而是一片柔软如茵的草地。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如同碎裂的蓝宝石项链,蜿蜒着穿过草地,最终汇入远处一片更加广阔、平静得如同一面镜子的湖泊。湖水没有丝毫波澜,完美地倒映着天空中那永恒的霞光。湖心处,一座绿意盎然的小岛静静矗立,岛上遍生着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紫色的帕蒂沙兰在这里开得格外娇艳,巨大的棕榈树伸展着宽厚的叶片,仿佛在为这座沉睡的乐园撑开永恒的华盖。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泥土芬芳、花草清香与清冽水汽的独特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洗涤着灵魂深处因沙漠的酷热与旅途的疲惫而积攒的尘埃。
然而,这片看似充满了生命力的天堂,却又诡异地死寂。没有风,没有鸟鸣,甚至连昆虫的振翅声都付之阙如。溪水是静止的,花瓣是静止的,就连空气中漂浮的、如同精灵般的光点,也都凝固在了半空中。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化作了永恒的一刻。
“哇!我们到了呢!这里…一切都是静止的,感觉好奇异…”
派蒙的惊叹声打破了这份神圣的寂静,她小心翼翼地飞到一朵静止的蒲公英旁,伸出小手戳了戳,那毛茸茸的种子只是微微晃动了一下,便又恢复了原本的姿态,丝毫没有要飘散的意思。
婕德怔怔地站在这片不真实的景色中,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能感觉到,自己那颗因为接连的背叛与杀戮而变得千疮百孔、坚硬如铁的心,在踏入这片绿洲的瞬间,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温柔的力量轻轻地包裹、抚平。那股力量让她忘记了愤怒,忘记了悲伤,只剩下一种源于灵魂最深处的、近乎于虚脱的平静。
“这里…就是老爹一直在说的绿洲吗…?”
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仿佛随时都会被这片宁静所同化。她想起了父亲哲伯莱勒那张被风沙雕刻得粗糙无比的脸,想起了他每次提起“永恒绿洲”时,眼中那份混杂着向往、虔诚与深沉爱意的光芒。他将这里视作灵魂最终的归宿,视作与挚爱重逢的圣地。可如今,亲手将他的遗愿带到这里的,却是已经满身血污、满心疲惫的自己。
“没想到在沙漠中间,还会有这样的地方…”派蒙绕着婕德飞了一圈,小脸上写满了纯粹的惊叹与好奇,“欸?原来我们从地下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吗?这天色真好看。”
“不…这里是女主人的乐园,水天相接的永恒一刻,是「机巧」与「慈爱」的媾合之时,此刻即是永恒。”
利露帕尔的声音在众人脑海中响起,褪去了所有的尖刻与戏谑,只剩下一种对往昔的追忆与身为神明眷属的骄傲。她的魂火在瓶中安静地燃烧着,似乎也被这片故土的宁静所感染。
“唔…虽然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应该是这里所有东西都静止不动的原因吧?”派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的父母…所以说,他们会将这里视为归宿吗?”婕德的目光扫过这片美得令人心碎的静止世界,声音里充满了迷茫。这里确实是天堂,但一个没有了时间流逝,没有了生命轮回的天堂,真的能被称作归宿吗?
“我没这么说哦…”利露帕尔的魂火轻轻摇曳了一下,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唉,随便你怎么理解吧,可怜的孩子。”
左钰缓步走到婕德身边,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拂过身旁一株盛开的帕蒂沙兰。那花瓣的触感冰凉而又柔软,却带着一种不真实的、如同蜡像般的质感。
“永恒,往往也意味着终结。”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了婕德的耳中,“当一切都停止生长,停止变化,那便与死亡无异。这里不是归宿,只是一座华美的陵墓,一座用来保存记忆的琥珀。”
婕德的身体微不可查地一颤,她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左钰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眸。他总能用最平静的语言,一针见血地道出事物的本质,无论那本质是美好,还是残酷。
“我们去岛上看看吧,”左钰的目光投向湖心那座绿意盎然的小岛,“最后的答案,应该就在那里。”
众人不再言语,默默地沿着一条由发光的奇特石材铺就的小径,走向湖边。湖畔,一条同样由光芒构成的、如同彩虹般的桥梁,横跨在静止的湖面之上,连接着湖心的小岛。走在光桥上,脚下是清澈见底的、宛如巨大绿宝石般的湖水,水中的游鱼保持着游动的姿态,水草也凝固在摇曳的瞬间,一切都像是一幅被精心绘制的、立体而又逼真的画卷。
小岛上的气息比岸边更加宁静,也更加神圣。古老的建筑遗迹在繁茂的植被间若隐若现,墙壁上雕刻着繁复而又精美的花纹,虽然大多已经残破,却依旧能窥见其昔日的辉煌。空气中那股甜美的花香也愈发浓郁,仿佛连呼吸都变成了一种享受。
在小岛的最中央,一座由纯白色的、不知名玉石搭建而成的祭坛静静地矗立着。祭坛周围,环绕着一圈清澈的池水,水中盛开着无数朵那种巨大的、如同月轮般的白色花朵。而在祭坛的正中央,一块闪烁着幽幽蓝光的晶莹碎片,正静静地悬浮在那里,散发着一股与利露帕尔同源,却又更加纯粹、更加强大的力量。
“我的女主人…她不在这里。”
利露帕尔的声音中充满了失落与困惑,她能感觉到,这片空间里虽然残留着女主人最后的神力,但其本体的灵魂气息,却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
“但我却在这里寻到了自己的碎片…”她的声音里又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这是她最后一块碎片,也是承载着她最核心记忆与力量的一部分。只要取回它,她就能变回完整的自己。
荧点了点头,她能理解利露帕尔此刻那复杂的心情。她缓步走上祭坛,伸出手,轻轻地将那块冰凉的碎片握在了掌心。
就在碎片触碰到荧掌心的瞬间,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庞大、都要狂暴的记忆洪流,夹杂着疯狂的爱意与刻骨的憎恨,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涌入了她的脑海!
一股温暖柔和的、如同月光般清冷的能量几乎在同时从左钰的指尖亮起,悄无声息地笼罩了荧的全身,为她构建起了一道坚固的精神屏障。饶是如此,那记忆洪流的冲击依旧让荧的眼前瞬间被一片混乱的、充满了血色与泪水的幻象所淹没。
她看到了,那座世上独一无二的花园,红玉堆砌的宫阙与回廊,千万种凡人无法想象的奇花异草在其中盛开,万千羽毛华丽的鸟儿在枝头鸣啭着动人的歌谣。
镇灵们是女主人富有灵性的仆从,是她的乐师,是她的舞者,也是她的斟酒者。他们在花园中嬉戏,享受着永恒的、无忧无虑的欢愉。
她看到了,花园中,那些衣衫褴褛、眼神却充满了虔诚与狂热的发疯僧人,那些在红尘中受尽苦楚、满身疲惫的破落旅人,都在这里找到了最后的庇护。他们伴随着一种名为“萨吉的水仙”的奇特花朵的旋律,与美丽的镇灵们一同旋舞,啜饮着从葡萄藤的女儿体内流出的、如同鲜血般甘美的酒浆。
这里是世上无二的乐园,曾是花之女主人的居所,如今,却是她长眠的陵墓…
「玫瑰绽放如火,将夜莺的生命点燃。蜡烛灿然微笑,却给飞蛾带来灾难。」
古老的诗句在耳边回响,画面陡然一转。她看见了那位花园的主人,那位传说中的花之女主人。她伸出手来,那肌肤如同最纯净的月光般晶莹剔透,毫无瑕疵。她望见她的脸庞,那是一种超越了性别与种族,无法用任何凡俗的语言来描述的、极致的美丽。仿佛天地间所有的美好,都只是为了衬托她的存在,仿佛这花园中每一个美妙的镇灵,都只是她身上的一片花瓣,空气中每一缕醉人的馨香,都源自于她的吐息…
然后,荧对上了她的目光——
那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星辰,没有湖泊,没有温柔,也没有慈悲。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黑洞般的无垠虚空。那虚空仿佛拥有生命,带着一股令人疯狂的、无可抗拒的引力,要将她的灵魂彻底拖拽进去,撕碎,然后吞噬…
恐惧!一种源于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荧的心脏!
“醒来。”
一个平静而又充满了威严的声音,如同晨钟暮鼓,在她那即将被虚空吞噬的意识中轰然敲响。
荧的意识逐渐恢复,她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额头上早已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她发现自己正靠在一个温暖而又坚实的怀抱里,那股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正是来自左钰。而婕德,则紧紧地握着她的另一只手,那张总是带着几分倔强与骄傲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与焦急。
“你醒了…你还好吗?”婕德看到她睁开眼,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但声音依旧带着几分颤抖。
“你刚刚…唉,算了。你没事就好…”
“你都看到了什么呀…就像做了一个长梦一样,看起来蛮吓人的…”派蒙也立刻飞了过来,小小的身体因为后怕而微微发抖。
“是「花的女主人」…”荧的声音还有些虚弱,她靠在左钰的怀里,平复着剧烈的心跳,那双金色的眼眸中,依旧残留着无法褪去的惊惧,“是这里很久以前的样子…”
瓶中的魂火剧烈地摇曳着,在吸收了最后一块碎片后,利露帕尔的魂体变得前所未有的凝实,那幽蓝色的光芒几乎要从瓶中溢出。她沉默了许久,仿佛在消化着那份完整的、却又充满了残酷真相的记忆。
“……”
“她已经不在这里了。”许久,她才缓缓地开口,那声音,褪去了所有的情绪,只剩下一种如同死灰般的平静,“他骗了我们,骗了我们所有人。”
“你说什么…?”婕德不解地看着她。
“没什么,一个很久以前的契约取消了。”利露帕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我想…我自由了?”
她仿佛在问别人,又像是在问自己。
“沙海的王曾向我们承诺,花的女主人沉眠在此处,终有一日会从这里醒来…但…”她顿了顿,那平静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真是奇怪…女主人已经死去了,他骗了我…骗了我的族人。”
“我本应该发了疯般地恨他,为了这片沙漠,为了女主人的死去…就像我曾爱他和仰视他…”
“但…我却失去了憎恨的动力…为什么会这样…”
她陷入了巨大的迷茫之中。千百年来的执念,那份支撑着她熬过无尽孤寂与痛苦的、对女主人的爱与对赤王的恨,在这一刻,随着真相的揭晓,轰然崩塌。她就像一个被抽去了所有丝线的木偶,瘫软在地,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驱动自己行动的理由。
“或许,这就是「自由」吧。”荧轻声说道,她已经从左钰的怀中坐起,那双清澈的眼眸,倒映着利露帕尔那闪烁不定的魂火。
“你不用再依赖于对某人的爱,也不用再被对某人的恨所驱使了。”左钰的声音平静地响起,他看着那小小的瓶子,目光温和,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智慧,“爱与恨,是这世上最强大的两种力量,也是最沉重的两副枷锁。它们能让你不畏死亡,也能让你永世沉沦。当你不再需要它们来定义自己的存在时,你才真正获得了选择的权利。选择去成为什么,选择去做什么,选择…去往何方。”
利露帕尔的魂火静静地燃烧着,没有回答,但那光芒,却似乎比之前更加明亮,也更加纯粹了。
“这样吗…”
她轻声低语,仿佛在品味着“自由”这个词汇的真正含义。
婕德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她看着迷茫的利露帕尔,看着冷静的左钰和温柔的荧,心中那份因为父母夙愿得偿而带来的平静,再次被一种更加复杂的、名为“思考”的东西所取代。
“哼,少卖乖了…”利露帕尔忽然轻哼一声,仿佛又变回了那个熟悉的、带着几分傲娇的镇灵,“我的主人仍旧是您,我们的契约还没有结束呢…只是我现在,大概需要一点时间,来重新思考一下,除了复仇和等待之外,我还能做些什么。”
她转向婕德,语气缓和了不少:“我们走吧,这个小姑娘还在这里等着你呢。”
“嗯…”婕德回过神来,她看了一眼那空无一物的祭坛,又看了看荧,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露出了坚毅的神色,“我看到一片好地方,就在那边。我先过去了。”
她指了指小岛侧面一处被几棵巨大的棕榈树环绕的、格外安静的草地。
“你也别忘了过来呀。”她对荧说道,随即转身,独自一人向着那个方向走去。她的背影,在永恒的霞光下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独,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
众人跟随着婕德的脚步,来到了那片被棕榈树环绕的安静草地。这里地势稍高,可以俯瞰整个静止的湖面,远处那连绵的、被霞光染成金红色的沙丘,也尽收眼底。确实是一处绝佳的、适宜长眠的所在。
婕德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穿过永恒的暮色,望向遥远的、家的方向。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地蹲下身,从行囊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两样东西。
一本用兽皮包裹的、边角已经磨损得十分严重的陈旧笔记,和一柄巨大的、斧刃上还残留着几丝暗红色血迹的、属于沙漠战士的重斧。
“……”
“这个地方…和母亲日志里的古代草图能够对应上。应该就是这里了。”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里的宁静。
“是个安眠的好地方,对吧…?”利露帕尔的声音在众人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罕见的、真诚的慰藉。
“…嗯。”
婕德点了点头,她将那本笔记轻轻地放在草地上,又将那柄沾染了同族与仇敌鲜血的重斧,斜斜地倚靠在笔记旁。做完这一切,她就那样静静地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尊石像。
“危机四伏的沙漠,背叛和阴谋…无法原谅的事情,无法释怀的事情,明明刚发生了不久…”许久,她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怅然,“但在这里,我却很平静…很开心。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这里是花的女主人最后的领域…天空的馈赠在地下深处维持着它的静止,这里保存了她最后的精魄…”利露帕尔耐心地解释道,“所以即使她已经死去,这里依然平静如初,就像从未有人来过。所以,进入这片领域的人…只会感受到平静与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