鸷鸟不畏崖 作品

第40章 【040】

第40章 【040】

 

“好了好了, 快别玩儿了,洗手吃饭了!”姜翘招呼着孩子们,然后“啪”的一声, 又一次把手中的面摔在案板上。

 

今晚她做了biangbiang面,孩子们下学时,她还没忙完,大家看到她拉扯着面片,一下一下地摔打、拉长, 都感到好奇。

 

姜翘虽然不喜欢浪费粮食, 但拗不过这群小孩,于是揪了一小块面团让他们自己去玩。

 

但到底都是不懂厨艺的孩子, 依葫芦画瓢也学不出姜翘的动作, 最后纷纷放弃挣扎。

 

现下已经煮出来了好几碗,姜翘动作快,要不了多久就能备齐,这才喊孩子们洗手吃饭,只是甩面片看起来太有趣了, 谁也舍不得先过去吃。

 

那一连串的声音, 那均匀变长的面,简直是听觉与视觉上的双重享受, 他们甚至能从这一条面片上看出生动来。

 

“这面就是要吃新鲜出锅的,若是喜欢看,往后还能再做, 不趁热尝尝那才是可惜。”杨典食说着, 在已经盛入碗中的biangbiang面上, 撒了一把葱蒜与辣椒面,然后用一勺热油浇上去。

 

一霎时, 伴随着“滋啦滋啦”的声响,辣椒被炸出刺激的辛香,飘到孩子们的鼻尖儿前。

 

杨典食又在碗中加上肉臊子和青菜,乍一看花花绿绿,讨喜得很。

 

“看见了吧?做好的面不比这有趣?”姜翘拉完最后一片面,开始煮下一锅。

 

孩子们见姜翘不再抻面了,这才老老实实坐到内间的餐桌旁。

 

这一边,水沸明,这便是熟了。

 

宋如羡捞面,姜翘解围裙的时候朝着孩子们看了一眼,一个个的都安静得很,只有卖力的“吸溜吸溜”声,汤汁飞溅,每个人吃得都很急,额头上也起了薄汗。

 

姜翘怕孩子们受风了起疹子,于是把窗户都关好。

 

“别吃太急,不够了还有呢。”姜翘哭笑不得地提醒。

 

但是这提醒没用,没多会儿,孩子们就吃完了一大碗的biangbiang面,小脸儿一擡起来,好嘛,每个人都是嘴角有油光,鬓角流着汗,好不狼狈。

 

“哎呀,姜典食做的索饼光滑透亮,虽然宽些,却十分有味儿,完全没有哪一口觉得满口面疙瘩,怎么咀嚼都香!”言仲溪感慨地摸了摸肚子。

 

梁劲松喝完碗底最后一口汤汁,恋恋不舍地放下碗,说:“依我之见,还是这肉臊子的功劳,泡在汤汁里,连索饼汤也好喝了起来。”

 

言风裳几个小娘子却不大声讨论,她们靠在一块儿叽叽喳喳,但单看表情也能感觉到她们吃得很开心。

 

天色渐晚,孩子们也该回家去了。

 

姜翘把人送走后,收拾收拾东西就回舍馆了。

 

只是这一路她都在惦记自己今日下午拜托皇后的事情,有些心不在焉。

 

她却不知,陈幼端是真的把她的事情记在心上的。

 

华灯初上时。

 

“陛下万福。”陈幼端听见通传,身边人太多,于是像模像样地行礼。

 

澹台晏河一进屋,尚咸伏就代他驱散众人,把门一关,俩人的严肃脸立刻放松下来。

 

“在这儿住得习惯否?你就惯着闻儿,从来没听说过哪个太子还要阿娘陪在东宫住的。”澹台晏河跽坐下来。

 

方才他看见一屋子的孩子都不认真读书,着实是不满意,这会儿心中还带着不快。

 

陈幼端却没回答,打开案上一个食盒,拿起当中那散发着甜香的点心,递到澹台晏河嘴边:“来河崽,先尝尝这个。”

 

澹台晏河才坐好,就被吓得慌忙往后躲:“哇你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拿捏住我!”尽管实际上已经被拿捏住了,但是不妨碍他嘴硬。

 

“心理阴影,真没救了。”陈幼端摇头晃脑,自顾自吃起来。

 

早在澹台晏河十岁那年,她的姐姐澹台沅芷提着他习武的长枪,眼中满是复杂的悲戚与期许,对着还不及她高的弟弟说:“河崽,若是将来这个国家你治理不好,你就完蛋了。”

 

彼时他尚不能理解姐姐何出此言,却在后来的无数次领教到,他当不好储君,姐姐真的会让他完蛋。

 

从此“河崽”这个小名,他就再也听不得了,谁这么喊,他都忍不住一激灵。

 

而今身居高位,他才懂得自己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姐姐在这个大环境下无奈的让步与牺牲,所以他要永远维护姐姐,永远绷紧心中的弦儿,为国家鞠躬尽瘁,方能不负姐姐一片苦心。

 

“你看你,在我这儿还紧张什么,”陈幼端撇撇嘴,“往后再对闻儿百般要求,就别怪我找长公主收拾你了。闻儿和你不同,你不能因为自己能做到什么,就要求闻儿也一样,本来就是我们亏欠闻儿的。”

 

“罢了,”澹台晏河晃晃头,“没人活该生下来就要为科学真理牺牲,闻儿没有选择权,是我之过。”

 

陈幼端怕他总是想太多,赶紧岔开话题:“今日姜翘来给我送这名为肉松小贝的点心,顺便请求了一件事。”

 

“什么事?”

 

“她要看地图。”

 

“为何?”

 

“谢公让她教孩子们辨识食物,她会讲到食物的种植范围,希望可以看一看地图。”

 

澹台晏河听罢,沉吟片刻,问道:“你有没有觉得,姜翘很像一个人?”

 

陈幼端思索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想到,“谁?”

 

“她像阿娘。”

 

“此话怎讲?”

 

澹台晏河不知不觉蹙眉,道:“其实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有这样的感觉。虽说如今皇威不及从前,但常人哪敢直视天子?再说后面每次相见,我都觉得她对阿娘的思想深有研究,可是阿娘的某些书根本不会流入民间,连一般才朝臣也不得见,她怎么看得到?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陈幼端斜靠着凭几,说:“这么一说,确实不对劲。她做的食物,她行事的思维,都不是寻常百姓会有的。换个思路,会不会是她父亲的身份并不止是普通朝臣?”

 

澹台晏河眼睛一亮,“姜翠城二十五岁高中探花,未经守选,入仕就自请外放做官,就任速度奇快,根本不是常规的流程,这背后绝对有阿耶阿娘的支持。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了,他为官清廉却没穷到叮当响,养了个女儿如此胆大心细,想来就是阿娘扶持的亲信罢。”

 

“姜翘在立政殿时,也表现出过对阿娘的感兴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陈幼端补充道。

 

澹台晏河垂眸,看向那点心食盒,唇角微微翘起:“既是阿娘亲信,那姜翠城秘密进京就不会空手来,我再去查吧。至于地图,她要看就看,此人可信。”

 

如果将来发现不可信,那再抓起来也不迟,他还不至于担心姜翘记住舆图然后卖国。

 

次日,姜翘就收到了采萤的答复。

 

“娘娘问过陛下了,说是姜典食可以看,只是届时需要有谢公陪同,想来以姜典食的聪慧,是可以理解的。”采萤这样说。

 

这会儿姜翘才吃过朝食,收拾完灶台,她忙洗了手,道:“辛苦采萤姐姐了,劳烦姐姐代我先谢过陛下与娘娘,改日有机会面见娘娘,我再当面致谢。”

 

“姜典食忒客气,那我便去回禀娘娘了。”

 

采萤离开后,姜翘立刻解下围裙,看了课程表,这会儿不是谢灵誉的课,因而直接去了崇文殿。

 

对于她要看地图这件事,谢灵誉没有任何疑问,他只是一旁陪同,连多余的话也未曾说。

 

舆图珍贵,往往牵扯到战争,如果要放在几十年前,那肯定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

 

古代的技术条件有限,地图并不精确,就连粗略地标一标地形和城市分布,都是极珍贵的,但平定战乱后,上百位有志青年走遍大陆每一块土地,最后汇编成一整个大地图。

 

如此详细的地图,唯有皇室可以保存。

 

行政区划图与地形图都做成足有十五尺的巨幅挂画,挂在崇文馆藏书阁的墙上。

 

姜翘看到这两幅图,第一时间就想从中找出自己曾经的故乡的轮廓,但很显然,这绝无可能。

 

这块大陆名为帝栎大陆,忽略周边岛屿,形状分外规整,近似正方形,其中北部与东部是苍柘国,西部是廉升自治区,中央是特殊的政陈女尊自治区,南部是擎倬自治区。

 

这些自治区,曾经都是国家,但最后有各式各样的原因,先成为苍柘的附属国,后来又进一步失权,成为自治区,其中密辛绝非姜翘可以知晓的。

 

为了避免自己有记忆行政区划图的嫌疑,姜翘很快就转头去看地形图了。

 

大陆整体呈西高东低之势:西部土地沙化严重;北部终年苦寒;中部有大陆最大的河流——千曲河及其源头,偶发水患;南部丘陵众多,气候炎热;如此一来,东部的两大平原气候稳定,开阔少山,河流分布均匀,确实是最好的土地了。

 

姜翘席地而坐,依照原主记忆中的历史,对照着地图,详细写下了五谷的种植范围,花了近一个时辰,完成了明日的讲义。

 

离开藏书阁时,谢灵誉浏览了一下姜翘所写的讲义,未见错漏,于是说:“姜典食思路清晰,请你来教授孩子们,是值得信赖的。”

 

“谢公谬赞,”姜翘深揖道,“儿不过小小典食,并无授课经验,届时还请谢公劳心一二。”

 

谢灵誉自然是满口应下。

 

有了这么个差事,姜翘次日一大早就开始准备食物。

 

她先分别取稻黍稷麦菽这五谷,分别作出它们最有代表性的主食:白米饭、黄米饭、小米粥、戗面馒头以及盐水毛豆。

 

随后,她又准备各种农家常见的野菜,或清炒,或凉拌,均是简单样式。

 

巳初二刻,姜翘带着这些食物,来到了崇文殿。

 

孩子们显然已经十分期待,姜翘却莫名紧张了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在谢灵誉的眼神鼓励下,站到了讲台前。

 

“同学们好,今日的生活与自然课,由我来为大家介绍‘五谷’。”姜翘面上是从容,实际上大脑飞速运转,生怕自己翻车。

 

她拿出自己提前画好的画,贴在充作黑板的光滑石壁上。

 

“我们今天说的五谷,通常指稻、黍、稷、麦、菽,这五幅画分别就是它们从种子到成熟的过程。我们先来看稻,水稻主要分为籼稻和粳稻两种——”

 

姜翘打开一个盒子,把两种水稻的种子与成熟后的颖果分发下去。

 

“植株更高的籼稻主要分布在鹿野平原,最南不超过鸦祖山脉,它耐热喜光,一年两熟,是如今南部百姓的主要粮食。”

 

陌生世界的地名对她来说十分拗口,因此每说一句话,都不得不看一眼讲义。

 

“粳稻的植株更矮一些,它广泛分布于流华平原,因其足够耐冷,最北可以分布到晴风平原与天沉盆地,同时它又能够在地势较高的环境下种植,所以廉升与政陈两个自治区的洲沙高原,是苍柘帮扶农业发展的主要区域。”

 

这样的照本宣科的确无趣,因此姜翘很快就让人拿来食盒,把两种水稻煮出来的米饭分发下去,又搭配了些许小菜。

 

“同学们可以分别尝一尝这白米饭,产于时州的优质籼稻入口清甜,软糯松散,而产于星沼道的粳稻则是越嚼越香,更有弹性。由于稻米中含有丰富的淀粉,咀嚼过后会被口中的唾液淀粉酶分解成麦芽糖,这便是单独吃白米饭会觉得甜的缘故。”

 

姜翘说完这话,忽然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太得意忘形了!唾液淀粉酶是她这个身份该懂的东西吗?

 

但孩子们都在品尝两种不同的米饭,因而并未察觉有哪里不对,只觉得姜翘讲的东西很新奇。

 

姜翘小心翼翼地用余光去看谢灵誉,见他没有什么反应,心中却并未放松,反而更有危机感。

 

这该死的嘴,真不知还能坑她几时!

 

硬着头皮继续讲下去,足足一个时辰,姜翘将五谷的特征讲完,临下课时,她还笑着说:“倘若有机会,还是希望大家可以到田地里去看一看五谷的模样,它们是人们赖以生存的基石,知道我们每天吃的粮食在地里长什么样子,岂非乐事?”

 

一个时辰的沙漏流完,这漫长的一堂课结束,姜翘甚至有一种脱力的感觉。

 

果不其然,下课后,谢灵誉就带着姜翘去了隔壁的房间。

 

“姜典食当真优秀,居然能讲出讲义之外的内容。”

 

谢灵誉炯炯目光令姜翘心惊。

 

“想来谢公对我这个人,有诸多疑惑吧?”姜翘故作轻松地笑着说。

 

“姜典食的确机敏,”谢灵誉也不再隐瞒自己的心思,“曾经老朽与沈理事共同编写书籍,民间用的开蒙课本、新式科举教材、行业证书考核教材,都是我们的心血,姜典食说的许多内容,都不是开蒙课本里有的。”

 

姜翘一阵心虚,眯起眼睛:“那谢公是觉得我不诚实了?”

 

“先前姜典食说,自己家中也曾有点底子,想来非也,”谢灵誉踱步,清亮的眼睛却始终盯着她,“要么是姜典食家中藏书颇多,亦或者是有亲人科举入仕,总归不是普通的殷实家庭。”

 

姜翘听他话里的意思,估计自己目前展现出来的知识,还处于沈长卿对外刊印的书籍范围内,并非十分罕见,因而提着的心总算能微微放下。

 

“正如谢公所料,家父曾是地方官员,儿有所隐瞒,对不住谢公。”

 

“无妨,有些秘密不妨事,”谢灵誉停住脚步,“只要不是不利于国家,老朽也无权多嘴。今日问你这些,是我自己需要吃一颗定心丸,往后不会把你的事情说与他人听。”

 

“如此也好,儿谢过谢公了。”姜翘长揖道。

 

这件事过后,谢灵誉也再没用异样的眼神看过姜翘。

 

但姜翘不可能永远这么幸运,万一下次说出了沈长卿没写过的东西,真就百口莫辩了。

 

好在她现在不缺钱,改天去书肆把沈长卿出过的书都买一遍,这样就不容易露馅了。

 

说到底还是她自己大意,如果这是常规的古代,她肯定半个字也不敢说,但是由于这里传播过来自现代的文化,她无意识的时候就会放松警惕。

 

另外,姜翘觉得不止谢灵誉怀疑她,皇帝可能也怀疑她了。

 

她托人打听过,尹徴从前也会上房顶看日出,但也只是看日出,不与人交谈,自打典膳内局设立,尹徴来得越来越频繁,而且每次见到她,话都不少,谁知他是不是在替皇帝试探她?

 

上次他喝了姜翘做的羊骨汤,反应更是怪异,尽管最后没说什么,但是最近她甚至脑洞大开,怀疑他认识原主。

 

又一次轮到姜翘与傅典食做朝食,傅典食还是起不来,这次姜翘与宋如羡一起起床,而尹徴依旧出现在了典膳内局的墙头。

 

“辛苦尹郎君如此翻墙了,”姜翘开门,耐人寻味地笑道,“我们典膳内局有大门来着。”

 

尹徴笑得憨乎乎的,拱手道:“姜娘子莫要取笑某了。”

 

姜翘往外看了一眼,院中的水井旁,整整齐齐摆了一排的水桶,全都挑满了水。

 

“尹郎君进来暖暖吧,我给你泡杯茶。”姜翘说着,从门口让开,等人进来后又重新关门,把呼啸的风关在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