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085】
第85章 【085】
尹徴出发整兵了。
在镇武王府邸走水以前, 他的军队驻扎在平恩道,与政陈女尊自治区的汲道相邻。
后来他出事了,便暂由他信得过的一位长辈领兵。
毕竟军权不是小事, 不同军队从征兵到规章制度,全都是分开的,如果易主,士兵通常是不服气的。
现在他想回去,也未必容易。
这么多年过去, 这支军队是什么模样, 里面还有多少旧人,又有多少人期待着他回来, 难以预估。
更何况如果想领兵迎战, 他还要快速稳住军心,让长期没有遇到战争的士兵调整到合适的状态,时间上容不得他拖拉。
路途遥远,尹徴怕自己在抵达平恩道以前再遇波折,始终没有进入任何城镇, 偶尔会在偏僻村庄落脚, 还得把自己的脸涂抹得不像自己才行。
始终精神紧绷着,快马赶路, 他没有机会好好休息。
短暂的睡眠时间,也是找到隐蔽的位置,沾地就睡, 日出就醒, 根本没工夫想其他事情。
比起他的焦急, 姜翘则是忧虑。
她的嗓子完全好了,脖子上的伤口结的痂也快要脱落了, 闲着没事便会在立政殿的院子里眺望西方。
重重宫墙遮挡了大片天空,放眼望去,红墙金瓦外,不知有多少悲欢离合正在上演。
平恩道那么远,现在尹徴到哪儿了呢?
她忍不住估算,好几日过去,应当距离边防不远了罢?
或许是那个梦在作祟,又或许是她习惯了尹徴时不时出现,总之一连数日见不到他,姜翘有些许的不适应。
那个有可能出现在月亮门、宫墙、屋檐任意一处的人,已经远在千里之外。
最近的路,要途经二十三个县,这一路上也许有灾民暴动,也许有劫匪趁乱打劫,又或者有冯正幡派人追杀,总归并不比上了战场安全。
这一刻她开始无比希望,自己可以亲眼看到他的现状。
登上屋顶,会看得多远呢?
或许辽阔的天空尽收眼底,但繁华的京城依然望不到边吧。
姜翘陷入这种忧虑的第四天,澹台晏河让尚咸伏转告她一句话,说尹徴一路平安。
她可算松了一口气,并未探究澹台晏河如何知晓。
这样的好消息,她是不信也得信,不然整日悬心,眼看着她整个人慢慢低沉了下去,这样必然伤身。
另一边的澹台晏河,则是参加了宜宁王的生辰宴席。
宜宁王是他的三伯伯,与太上皇自幼交好,他这个做侄子的,当然要亲自祝寿。
除却祝寿之外,他也另存了旁的心思。
有几位重臣称病,其余受邀的当朝臣子也在宴席之中,另外有宜宁王的旧友和几位宗亲,席面不算盛大,但很热闹。
宜宁王的子女们献了祝寿礼以后,就到后院玩乐去了,因此众人说话并不避讳,偶尔说说谁的糗事,亦或者聊起国事,都没有担忧。
澹台晏河始终没说多少话,竖起耳朵听别人聊的话题,从中分辨有用的信息。
很遗憾,这个场合的确没有人会乱说话。
看来还得他主动挑起话题才行。
他不动声色挪开一盏琉璃灯,宜宁王立即接收到他的暗示。
“近日陛下愁容满面,可是赈灾不顺利?”宜宁王擡手道。
澹台晏河小口叹气,道:“三伯伯有所不知,雨水不丰,根本不是赈灾就有用的。”
另一边的礼贤王附和:“是啊,只出不进,眼睁睁看着国库里的存粮减少,若是再没有转机,又能撑到几时呢?”
“没有新粮事小,百姓秋季挨饿冬季受冻事大,”澹台晏河摇头,“全指望着这两块平原是不够的,想真正让人们吃饱,还是要改善政陈、廉升两地的条件,提高大陆总产量才是。”
宜宁王却道:“可这更为不易,甚至不及提高亩产可行。”
“亩产要提高,改善高原条件也得做,”澹台晏河扭头看向冯正幡,“冯卿曾经治理过哈尔瀚德木沙漠,颇有成效,不知可否有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冯正幡悠然放下金箸,缓缓拱手道:“陛下也说了,那是哈尔瀚德木沙漠,它的沙化程度不高,情况特殊,才能治理,若是其他地区,恐怕难办。譬如政陈国的那片戈壁,如何才能种得活粮食呢?”
澹台晏河点点头:“冯卿此话有理,但再开辟更好的耕地刻不容缓。同样是高原,政陈地广人稀,而廉升的人口,却比苍柘本土还要多,如果再遭遇旱灾,救得了苍柘百姓,却救不了廉升自治区的百姓。”
礼贤王捋了捋胡子:“陛下仁心博爱,却不知廉升可否领受。尽管是自治区,但同样是苍柘子民,本就不该厚此薄彼。”
澹台晏河忙道:“大伯伯说得是,此次赈灾,原是拨了更多粮食运往廉升,让他们自行处理赈灾事宜的。”
宜宁王举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但是……?”
“但是廉升做得实在不像话,私下存粮,贪污腐败,将来一对比东西两边百姓的生活,怎不叫人犯嘀咕?明明这粮食,朕也给了,廉升的百姓没吃到,他们是抱怨他们的自治区主席吗?不,他们根本没看着粮,只会觉得是朕偏心!”澹台晏河装作酒劲儿上头,越说越激动,到最后还拍了拍桌子。
冯正幡埋头吃东西,余光看着澹台晏河的神情,心中有些许复杂。
这话说得好听,实际上到底有没有偏心,谁知道呢?
礼贤王想了想,道:“陛下不说,百姓如何知道?赈灾粮食的数量本也不是机密,印在《苍柘旬报》上,就算路途遥远,几个月也够人们看得着了,也许还能遏制住贪腐之气。”
澹台晏河眼神直愣愣地看向前方,摇了摇头:“让大多数只读了几个月扫盲学堂的百姓看这些,太迂回了。有几人能计算明白,究竟多少粮食够一县人吃?”
坐得稍远些的言伯徽道:“陛下苦恼这些,委实辛苦。具体举措,还应由臣子多做提议才是。旬报意义重大,字句都需要斟酌,公开什么,应筹谋深远,单是直白地公布赈灾粮食数量,难免显得刻意了。”
澹台晏河挥挥手:“言卿以为应当如何?”
“许多人家都是三代同堂,我们取上一次人口普查的普遍数据来看,未分家的大家庭里,通常有四位老人,六位青壮年,十位未婚配青少年。若以这样的典型家庭为例,做一则问话调查,写成故事,方能深入人心。”言伯徽恭敬答道。
澹台晏河来了兴致,又问:“那问话调查应当问些什么呢?”
言伯徽又道:“首先自然是家庭成员的介绍,而后分别问起经济状况、生活方式、旱灾为家庭带来了哪些麻烦、得到了怎样的帮助,以及是否知晓自己所在的州县得到了多少赈灾粮。如此一来,在提到赈灾情况的同时,又能见缝插针地介绍一些旱灾的注意事项。”
当今百姓对《苍柘旬报》的信任度是很高的,只要不是有心之人撺掇,通常不会有人质疑旬报内容的真实性,故而这样的报道是可行的。
“言卿思虑周到,那便由你与《苍柘旬报》那边共同去办这件事罢!”澹台晏河拍了一下大腿,终于露出笑模样。
可一边的礼贤王妃却柔声道:“陛下,旬报送到时,兴许旱灾已经结束。这段时间之内,又怎知不会出乱子?”
她的姐姐是威名赫赫的南宫将军,征战数十年,使得她对危机也有一定的敏感度。
尽管不晓得澹台晏河的目标是冯正幡,但她还是机缘巧合下,递上了最自然的话茬。
“婶婶说得是,”澹台晏河情不自禁捏了捏眉心,“去岁廉升练兵的强度就超乎寻常,朕信了他们是为了打水匪。可如今廉升的灾情严重,焉知这兵会不会掉头打到苍柘来?”
宜宁王昂首:“中间隔着个政陈自治区,他们用什么打过来?”
澹台晏河无奈道:“朕就是怕,怕出乱子。旱灾已经够苦了,要是再打仗,百姓的日子哪里还有盼头?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切秩序,恐怕都要受到冲击。”
周遭几人皆是叹息。
冯正幡略微擡头,见澹台晏河看恰好向他,于是忙道:“陛下这便是多虑了,廉升的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哪里有斗志打仗。再说国力,一个自治区,又有多大本事?陛下是唯一的天子,受命于天,纵使有宵小毛贼,他日定屈于天威也。”
澹台晏河忧心忡忡地摆摆手,似乎没把冯正幡的话听进去,“罢了,莫要谈这些,都留到早朝说罢。”
这个话题结束时,宴席并未恢复欢声笑语。
等宴席吃到最后,澹台晏河已经面色微红,似是醉了。
一辆一辆马车驶离宜宁王府,冯正幡回到家中,还在揣摩澹台晏河的意思。
尽管皇帝提起对廉升叛乱的担忧,但未必是知道了些什么。
如果在他喂了一口定心丸以后,让皇帝松了一口气,就显得过于相信他了,随便几句话都能打发,说明他说什么不重要,皇上只是试探他,其实胸有成竹。
相反,皇帝为此思考,说明皇帝真的是出于对局势的敏锐,才担忧廉升发兵,而不是早就知道并且已经开始部署边防。
姜翠城的信被他拿到了,皇帝除了有一个不知晓全貌的尹徴,还有别的什么筹码吗?
笑话,一个未到而立之年的皇帝,怎足为惧?
要是沈长卿在京中,他还要忌惮,但一个澹台晏河而已……哈,皇帝可能连他要做什么都不知道吧?
冯正幡的想法,很快就被他的门客知道了。
门客警惕地提醒道:“冯公,既然陛下保护着尹徴,就存在着知晓您做了什么事的可能,宴席上兴许是做戏在试探您的态度呢。”
冯正幡笑得胡子都翘了起来,自信地说:“黄毛小儿,哪里来的本事在我眼皮子底下演?至今在本相面前说谎的人,还没有能混过去的!”
次日,姜翘给澹台勉闻做了一个奶油蛋糕。
没有宋如羡帮忙,她自己一个人折腾,的确很费力气,于是现下彻底恢复了精力,才将当初承诺的蛋糕补给他。
澹台勉闻却打手语道:“可惜同窗们未能尝到。”
这奶油蛋糕十分香甜,可是自己享用,却不及大家分食愉快。
姜翘无奈地笑了笑,让澹台勉闻亲自切了蛋糕。
“太子殿下莫担心,之后我会与其他人解释的。”她说。
澹台勉闻用力点头,将蛋糕切成四份,自己和姜翘分别有一份,阿耶阿娘也分别有一份。
而宫外的孩子们,也还没有恢复从前的模样。
经历了这件事,大家似乎都变得沉默了些许。
“听说有人死了”和“亲朋好友死了”是两个概念,后者很容易摧垮一个人的意志力。
像谢温德这样本就内向的孩子,这段时间始终和养母在一起,寸步不离。
像言风裳这样比较外向的孩子,则是想尽办法让自己冷静地接受现实。
正如当初澹台勉闻见到了乳母过世,虽说姜翘在大家心中的重量还达不到乳母这个级别,但好歹也是愉快相处这么久的朋友,一旬时间,根本无法彻底走出来。
崔雪娥在家里,钻进庖屋,一遍一遍地练习着自己学过的各种菜肴。
这种行为不被兄弟姊妹们理解——不过是一位庖厨去世,有什么必要如此沉湎于此事吗?
崔雪娥没法跟其他人解释,因为没经历过这些的人,真的很难感同身受。
她会忍不住去想,如果自己的亲人有一天死了怎么办?她自己死了怎么办?
一生看似那么长,可是从来没人可以预判生命的长短,她一想到这些,就觉得自己的心中空了一块。
颜色漂亮的番茄炒鸡蛋出锅时,她的四姐崔雪妍趴在庖屋的窗前,问道:“阿妹,今天你还是独自用暮食吗?”
崔雪娥双目无神,平静地点了点头。
“阿妹,我可以和你一起……”
崔雪妍的话还没说完,崔雪娥便多拿了一副碗筷给她。
家中规矩多,崔雪娥用膳时并不说话,但崔雪妍总是忍不住夸赞。
明明只是简单的小菜,却叫她说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饱餐过后,崔雪娥问道:“你为何不与耶娘一同用膳?”
崔雪妍歪头:“因为阿妹你太孤单了呀!我不想让你一个人!”
崔雪娥眼神微动,而后真挚地说:“谢谢你,阿姐。”
吏部尚书官高权大,崔正弘这个年纪能坐到这个位置,也少不了与其他世家的互利互惠。
正妻与三房妾室背后,均代表着崔正弘的人脉与势力,而他本人也十分看重世家积累能够得到延续,对子女的管教十分严格。
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崔雪娥已经习惯了不声不响,她不需要被人注意到,也不想成为瞩目的人。
但是突如其来的关心,让她心中的不安平复了许多。
姐姐的关心就像是难得的雨水,洗涤了她混沌灰暗的心绪。
她还有亲人,有其他好友,既然斯人已逝,更应当珍惜眼前的人。
二十一号,东宫学堂重新开课。
十个小朋友准时到崇文殿早读,尽管氛围还是不太对,但表面看起来,是比之前的状态好了许多的。
谢灵誉并没有急着赶进度,而是正常地带领大家早读,顺便复习了一下之前的课。
短暂的早读结束,小朋友们去典膳内局用朝食。
往常这一段路上,总少不了欢声笑语,如今已经无人有心思说笑了。
几位庖厨把规规矩矩的六道正菜摆好,孩子们一瞧,多多少少有一些姜娘子的影子。
庖厨们也是好心,希望尽自己所能,让孩子们吃得像从前一样开心。
但是很可惜,这是不一样的。
庖厨们的手艺不赖,孩子们从前也吃他们做的菜,并不挑剔,可是模仿姜翘的菜肴,是模仿不出来的。
独一无二、别出心裁,才是姜翘最大的特点,旁人没有姜翘的食谱,怎么可能学得出呢?
澹台勉闻心里憋着事儿,本来好不容易调理好了,现在也跟着其他人一起摆苦瓜脸。
他今日便不再去阿娘那儿了,无法知晓姜翘什么时候回来,只能忐忑着、期待着。
日子平淡了几日,老天也渐渐赏脸了起来。
漫长的炎热总算被一场接一场的小雨冲散,由南至北,两大平原一处也没有落下。
整体上,东南部要比其他地区降水多一些,但这也只是对比出来的,真要是跟风调雨顺时的标准比,那还是比不了。
谢长乐的赈灾路线是从北至西南,而后再到东南,与另一支赈灾队伍交流工作现状,最后回京。
如今他已经走到东南的青雀道,见到了已经展开赈灾工作的梁容葳。
与谢长乐的选择类似,梁容葳在权衡之下,也是在杂米中掺了麦麸,但她并没有把所有卖出去的米都换成麦麸,而是留了一小部分钱,一路收购沿海渔民的鱼。
这样干热的天气下,鱼难以存放,通常要做成鱼干卖到内陆,而梁容葳的赈灾路线,距离东边海岸不算特别远,收来的鱼干可以提供盐分,节省盐巴的同时,又能给百姓补充些许营养。
谢长乐初见梁容葳,便表达了佩服之意。
梁容葳邀请他一同用暮食,席间说道:“谢小公爷如此年轻,还是一腔热血的时候,当真是立一番功绩的好年纪啊!”
谢长乐以茶代酒道:“梁环长经验丰富,子鱼向您学习!”
“环长”是新式官职,与传统科考入仕的进谏岗不同,这个属于管理岗,考试内容更贴近民生,是连接中央政策与百姓之间的桥梁,通常负责诸多琐碎小事,专门为百姓做事,让百姓有任何困难都知道到何处寻求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