鸷鸟不畏崖 作品

第41章 【041】

第41章 【041】

 

已是午夜, 太极殿却灯火通明。

 

澹台晏河本来看完了折子,就要休息了,却忽然有内侍来报:“陛下, 司农寺卿求见!”

 

他以为是有什么要事,于是并未耽搁,立刻传他进来。

 

白培琛进殿,几乎是扑在地上,跪地痛哭:“陛下, 臣深夜打扰, 实属不该,只是还请陛下救一救臣的儿子!”

 

澹台晏河被他哭得脑袋嗡嗡的, 忙道:“白卿先平身, 冷静些许,细细道来。”

 

白培琛差点哭断气,平复了半天,才起身回道:“禀陛下,犬子白敬禾在东宫读书, 今日未能及时回家, 而是在东宫用过暮食才回。原本一切好好的,只是转眼工夫, 他就开始声称腹痛,上吐下泻,一身冷汗, 而后直呼口渴, 最后竟痛到昏厥!”

 

“那白卿可否找郎中看过?孩子现在可好些了没有?”澹台晏河问。

 

“郎中找了许多, 都不敢下定论,只有一位声称犬子是吃了什么东西, 导致中毒,只是催吐了也没用,臣实在是没了主意,这才求到陛下这儿来!臣想着,既是在东宫用的暮食,应当问问庖厨今晚都做了些什么,是否有哪些是犬子的忌口。”白培琛可算说到了点子上。

 

澹台晏河当机立断:“尚咸伏,传尚药局梁直长,去给白敬禾看看,随后去典膳局舍馆请姜翘来。”

 

他不是真的觉得白敬禾是在姜翘那儿吃出了毛病,但是为了安抚住白培琛,还是得先把命令下了再说。

 

尚咸伏亲自去请姜翘,倒不用担心发生什么意外。

 

澹台晏河下令过后,白培琛果然安静许多。

 

“白卿如何确定,白敬禾并未再用过其他食物?东宫膳食每日都记录在册,孩子们的忌口早在上学第一日就交代下去过,食物中毒的可能性极小。”

 

白培琛坚定地说:“犬子回家有许多家仆陪同,臣分别问过,都说未见犬子食用其他食物。”

 

“既如此,那便等等吧。”澹台晏河说着,疲倦地打了个瞌睡。

 

再怎么急,人走路也是要时间的,等到澹台晏河已经半梦半醒地打了个盹儿,尚咸伏才带着姜翘进殿。

 

“臣姜翘,参见陛下。”姜翘行礼道。

 

“先起来吧。”澹台晏河挥挥手。

 

“谢陛下,”姜翘又对着白培琛长揖,“见过白公。”

 

白培琛显然是对她这个略显敷衍的礼不太满意,但并未说些什么。

 

姜翘“哼”了一声,站到一旁。

 

她大半夜的被折腾起来,满肚子的起床气没地儿撒,他这个罪魁祸首还不满上了?

 

“白敬禾在你那儿用的暮食,你来说说今晚都吃了什么吧。”澹台晏河说。

 

姜翘如实报上,每一样都是常见食材,并无特别之处。

 

白培琛却用不可置信的眼神打量着她,“你可曾有隐瞒?在陛加倍偿还!”

 

姜翘捏了捏拳头,心说这不是胡搅蛮缠嘛!

 

这样的人居然是朝廷命官?放权谋电视剧里活不过三集就得领盒饭吧!这得是多愚蠢才能说得出这样的话?

 

姜翘并未反唇相讥,因为她也想看看皇帝的态度,“白公慎言,莫要凭空污人清白,出言威胁。”

 

这父子俩真是一脉相承的恶心人,空口白牙编瞎话也是青出于蓝啊。

 

白培琛吹胡子瞪眼,指了指她,而后又拱手哭道:“陛下!我儿才八岁,哪里受得住那样的苦?若是一个不慎,恐怕会丢了性命啊!”

 

澹台晏河揉了揉耳朵,道:“白卿莫急,梁直长行医三十几年,定能救下白敬禾。你也听见了,姜典食把食材都说清楚了,会记录在册的东西,她不至于说谎,倒是你的家仆,有没有说谎,还需再审。”

 

白培琛张口结舌:“臣……臣治家公允严明,那么多位家仆,又怎会每一个都眼看小主子生死攸关,却不肯说实话?”

 

姜翘这才知道白敬禾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地步,当即放下过往的龃龉,转头问道:“不知白小郎君是怎样的症状?”

 

白培琛扯扯嘴角,但还是如实相告。

 

姜翘细细思索,觉得这像是急性肠胃炎导致脱水的症状。

 

“白小郎君在哪儿?让我去看看!”她需得亲眼确认,才能知道怎么办。

 

白培琛当她胡闹,本欲阻拦,但澹台晏河却大手一挥:“准了!”

 

尚咸伏帮忙去请梁直长,自然知道白培琛把孩子带进宫里了,当即就领着姜翘去看。

 

夜风吹得姜翘心烦意乱,但救人要紧,她加快脚步,来到了白敬禾暂时被安置的宫殿。

 

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没了往日阴鸷的神情,看着就与普通孩子无二。

 

姜翘与梁直长沟通过后,基本可以确认,这并非白培琛所认为的食物中毒。

 

“姜典食莫急,老朽已经喂过他些许米汤,熬过这一阵子就好了。”梁直长说道。

 

“不知梁直长可否诊得出,他因何腹痛?”姜翘没法儿跟古人说“急性肠胃炎”这样的词汇,只好粗略概括为腹痛。

 

梁直长缓缓说道:“他今日饮下大量冰凉的酸食,大抵是山楂饮子这类,喝得太急,才刺激到了肠胃。”

 

姜翘缩了缩脖子,没想到梁直长竟然连他具体喝了什么都说得出,医术有点过于惊人了。

 

不过她可没做冰凉的山楂饮子,这事儿肯定赖不到她头上了,这就可以放心了。

 

梁直长表示会好生照顾他,等他醒了再给他补充水和蛋奶,姜翘谢过梁直长,便回到了太极殿。

 

有梁直长的话为证,姜翘洗脱嫌疑,澹台晏河听完回禀,当即说道:“既如此,白卿先歇了吧,与白敬禾住同一宫殿。”

 

白培琛没想到白敬禾竟然真的还吃了别的东西,而那些家仆都在说谎,他又在皇帝面前信誓旦旦指责姜翘,这般糊涂事忒丢人,多少有点下不来台。

 

可是皇帝已经出言赶他走了,他只好退去。

 

澹台晏河困到走路打飘,强撑着起身,道:“尚咸伏给姜翘安排个住处,就别折腾出宫了。”

 

“臣谢过陛下——”

 

次日,白敬禾的状况已经好转,澹台晏河没有急着让他回家,而是准他留在宫中,痊愈再走。

 

只是此次白培琛深夜进宫,又哭又闹,张口就把过错推在姜翘身上,委实不是贤臣所为。

 

澹台晏河屏退宫人,单独召见白培琛。

 

早上坊门开了之后,白培琛已经回过家,以发卖相逼,总算得知,昨日回家路上,是白敬禾自己心情不畅快,非要喝些饮子,但母亲不允许他吃外面的东西,因而他逼迫家仆们不许说出去。

 

说到底,还是白培琛自己鲁莽了。

 

澹台晏河听他连承认过错带避重就轻地辩解一番过后,耐心已经所剩无几。

 

“白卿爱子心切,慈父行径,朕可以感同身受,”澹台晏河话锋一转,“只是并非国事更非战事,用朕给你的金牌快马进宫,是否多有不妥?”

 

“臣有罪,还请陛下责罚。”白培琛悔得肠子都青了。

 

当时急疯了,他若是仔细想想,就该知道宁可怀疑自己的人,也不该怀疑宫中的人。

 

“再说回白敬禾,白卿教子,应当多关注孩子的品性才是。小小年纪就满口胡言,说谎成性,这如何是好?”澹台晏河又说道。

 

白培琛连连叩首:“臣日后定当对犬子严加管教。”

 

严加管教个屁!澹台晏河从前就提醒过他注重教育,但他有四个儿子,除了最小的那个才会走路,其余无一不是偷奸耍滑,不成大器。

 

“朕是念在你在马场舍命救过太子,又感谢你对新教育模式的支持,才肯一再容忍。白敬禾心思不正,若是年假以前,他再犯大错,往后就不要再去东宫读书了。”澹台晏河说罢,拂袖离去。

 

亲眼看见比听人禀报来得更直观,上次他看见白敬禾盯着太子的眼神,实在让人胆寒,他终于在心中敲响警钟,但当时只是提醒应久瞻多留意白敬禾的举动。

 

这般宽容,皆是因为救命之恩。

 

只是从此往后,再不会有了。

 

过了晌午,姜翘才悠悠转醒。

 

她睡得不踏实,醒来后好半天,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发生了什么事。

 

“姜典食醒了?皇后娘娘回宫了,”门口的宫人说,“另外,白公要向您致歉呢。”

 

姜翘对白培琛并无好感,根本不想见他,但从地位上来说,白培琛肯来道歉,那是给她脸了,她不得不见。

 

简单梳洗过后,姜翘去探望白敬禾,他已无大碍,想来只要休养几天就好。

 

白培琛见了她,倒是道歉了,但姜翘瞧着也心不甘情不愿的,根本没当回事。

 

离开这儿之后,姜翘去拜见皇后。

 

陈幼端回宫,并没有带上澹台勉闻,这会儿正惬意地躺尸——现在她在姜翘面前是彻底不装了。

 

躺床上看话本子并不丢人!陈幼端在心中默念。

 

“臣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

 

姜翘才要行礼,就被陈幼端拦住了。

 

“昨晚的事情我听说了,可曾受了委屈?”陈幼端坐起来,拉着她的手把人上上下下看了一遍。

 

姜翘摇头:“未曾,白公误会了,方才还向臣致歉,区区小事,哪比得过白小郎君的身体要紧?”

 

陈幼端却信以为真,笑道:“就你跟他客气!上次闻儿与冯家小儿打架时,背后就有白三郎的事儿,偏你大度,不跟他们计较。”

 

“娘娘言重了,他们到底还是小孩子。”但是姜翘真的很讨厌熊孩子和熊家长!

 

“白培琛对闻儿有救命之恩,白三郎在东宫读书更是对教育政策的支持,他已经八岁了,想再回到传统科考,就是耽误了人家,所以不到万不得已,陛下不会让他离开东宫。”陈幼端解释道。

 

姜翘神情恳切:“陛下看重这份恩情,是陛下的仁义,臣再如何也不至于与八岁稚童过不去。”

 

陈幼端一听这话,就知道不像是她心中所想,但也无所谓,任谁也不可能在这时候说实话。

 

“再说地图一事,多谢娘娘帮忙,臣无以为报,尽心尽责犹不足矣,若哪日娘娘用得上臣,定知无不言。”姜翘确实没什么能报答的,所以只能画饼咯!

 

陈幼端笑笑:“能让闻儿吃得健康,就已经是最大的报答了!”

 

由于姜翘暮食要当值,她们并未聊太久,姜翘很快就出宫了。

 

昨夜来传姜翘的宫女,本就是带着怨气上夜班,带走姜翘的时候更是一点儿也不客气,因此整个舍馆都知道这事儿,等她回去的时候,不出所料地要应付一大群人的盘问。

 

姜翘好不容易解释清楚,等进了东宫典膳内局,又被太子传唤过去。

 

近些日子,他们极少私下交谈,澹台勉闻险些忘了她不会手语,迟疑了一下才决定不再拿纸笔了,让应久瞻代他说话就好。

 

他比划一番,而后应久瞻问道:“听闻昨夜姜典食被传唤入宫,因白三郎吃出毛病而受了惩罚,可有此事?”

 

姜翘只好费费嘴皮子,又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澹台勉闻见她没事就放心了,思考片刻,他又用口型和手语吃力地表示,自己想吃肉松小贝。

 

没等应久瞻翻译,姜翘就看懂了,于是道:“那太子殿下稍等,臣这就去准备!”

 

澹台勉闻见她告退,疲惫地闭上眼睛。

 

那晚的闹剧过后,姜翘“失业魔女”的威名遭受重击。

 

从王主膳到唐司膳,但凡跟姜翘沾边儿的人都失业了,于是左春坊一群人私下管她叫“失业魔女”。

 

不过,那日杨任儒只是滥用职权,没到丢饭碗的地步,只是左迁外加罚俸——当然,这也足够严重了。

 

“外面都瞎传什么?还‘失业魔女’?越来越离奇了!”宋如羡一边烫鸡毛一边说。

 

姜翘坐在水井边,看着宋如羡手边那盆热水呼呼冒热气,鸡毛一簇一簇落满地,神色颇为无奈:“居然有人信以为真,甚至开始躲着我了,我哪里闲到想让他们都失业了?”

 

陈雪花扔下井绳,笑道:“传言竟传到他们自己都信了!还有人说,司农寺卿迟早左迁呢!”

 

“陈娘子慎言!”宋如羡连忙制止。

 

好在才过晌午,院子里没有外人,陈雪花一时口快也无人计较。

 

到底是大病一场,休沐过后,白敬禾好几日没来上学。

 

姜翘并不在意他,倒是胡品高和冯巍然已经先后为二两饭折腰,这几天正缠着谢灵誉,说是想到典膳内局吃饭。

 

但小太子来脾气了,说什么也不同意。

 

怎么?先前让你来你不来?现在知道后悔了?晚了!

 

胡品高和冯巍然没办法,只好连声道歉,把这半年来白敬禾引导他们干的坏事全都交代了个干净。

 

只是澹台勉闻没有感觉到他们对自己的悔意,只感受到他们对姜翘做的膳食的渴望。

 

直接乞求不成,这俩孩子就琢磨着让谢灵誉帮他们。

 

“前儿我已经向太子殿下说过此事,但他偏不同意,”谢灵誉目不转睛看着手中书卷,“往日你们都做过什么可还记得?如果只是并不诚恳的道歉,就想让殿下原谅,那也太轻松了一些。”

 

冯巍然低下头,不好意思开口。

 

他并非讨厌太子,与胡、白二人一起孤立太子,只是因为耶娘告诉他,太子生来有残缺,素日里离太子远些,免得出了任何意外,赖在他头上。

 

至于白敬禾自作主张的那些恶作剧,他起初也是不赞同的,但白敬禾告诉他,太子不会永远是太子,捉弄一下又如何?他觉得有理,于是渐渐就习惯了。

 

特意碰掉太子的课本,或者有意挡他的路,还有故意在他耳边大声说话,这些行为看似不严重,但这一刻,冯巍然忽然设身处地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距离下一节课开始还有些时间,冯巍然不由分说地拉上胡品高,“走,我们重新给他道歉去!”

 

澹台勉闻正在院子里发呆,眼前忽然出现了两个他看见就烦的人,当即就把眼睛闭上了。

 

“太子殿下,往日是我们不对,我们真心悔过,恳请殿下原谅。”冯巍然说这话的时候觉得害臊,脸红到了耳根。

 

胡品高年纪更小些,他根本搞不懂为什么冯巍然的态度有这么大转变,但是他习惯了从众,因此也有样学样地道歉。

 

澹台勉闻缓缓睁开眼睛,自己那若有若无的感知能力告诉自己,这次他们的悔过,不再是为了吃而妥协,而是发自内心。

 

这让他感到惊喜,并且下意识就点了头。

 

姜翘使他变得不再排斥与人交流,也使他的想法逐渐变得积极。

 

类似于觉得自己被霸凌这样的事情,于他而言再好解决不过,只是他一直回避问题,既不想发号施令让人处罚他们三个,也不想以德报怨,于是就这么凑合着了。

 

如今这二人肯悔过,自然是极好的!

 

但是平白忍受了那么多次欺凌,澹台勉闻总要让他们付出一些代价。

 

于是当晚,胡品高与冯巍然终于一同去典膳内局用暮食,而澹台勉闻给出的惩罚是——让他们二人帮姜翘收拾碗筷。

 

提心吊胆一小天,最后他们俩见太子高高拿起轻轻放下,顿时更加愧疚难当。

 

这个疙瘩在白敬禾回来上学之前解开了,虽然姜翘还是替澹台勉闻感到不值,但到底是好事,于是并未多嘴。

 

一转眼,气温骤降。

 

今年第一场雪并未站住脚,才簌簌落了几片雪花,在地上都没留下痕迹,就转为下雨了。

 

天气阴沉,孩子们读书的时候也觉得压抑,今天又是白敬禾大病初愈后头一天回来上学,三人组之间满是尴尬,以至于整个课堂氛围都十分古怪。

 

第二节 课上完的时候,四个小娘子在院子里捉迷藏,崔雪娥躲在树后,小小的身影缩成一团,没人看得见。